三人又聊了一阵便打算歇息,可这屋里就一张床。
喻戟人讲究,说什么也不愿和那俩同床共枕,便索性搬去了邻屋。
宋诀陵睡不着,下楼买了几坛酒来,拉着季徯秩陪他喝。
“啧!”季徯秩方饮下一碗便笑了,“这酒好烈……怎么?二爷这是心里不痛快了,要借酒浇愁?”
“若不能一醉方休,酒这玩意儿如何能浇愁?”宋诀陵直接对着酒坛喝,将那酒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在你二爷这儿,没有东西能浇愁。”
“这时候我是不是得说声心疼二爷才够味?”季徯秩笑声朗朗。
“那是妓子该干的事儿,侯爷这好人家的儿郎若这么说了,会让人觉着‘近墨者黑’这词可真得理。”宋诀陵也笑。
“怎么这么说自己?”
“我不是混账么?”宋诀陵又连饮几口。
“还怨着这词儿呢?”季徯秩痛饮几杯,这会儿正歇着喘气,“二爷竟这般在意别人目光么?”
“我哪里在意?我不过在意侯爷罢了。”宋诀陵又拎起酒坛,喉结上下滚动。
一口,两口,三口……
“二爷在想什么?”季徯秩瞧着他,“这么喝下去,小心伤了身子。”
“想侯爷。”宋诀陵将那坛酒放下,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痕,那双凤眼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季徯秩,似是狩猎的鹰隼。
“您这是把蛇陵里头的火气给带出来了罢?”
“我该夸侯爷心思缜密么?”
“二爷问我?我倒要问问您,我实在想不通二爷您究竟有什么气好生。我信歧王,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将来如若歧王真的反了,那我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您又何必动怒?”
“你就这么信他?”宋诀陵道,抬手又揭了一块封酒的布。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季徯秩道,“这么多年……”
“成,不聊那人了。我问问侯爷,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这……”季徯秩喝得有些晕,拿手撑着额,阖上了眼,有些犹豫,半晌才悠悠飘出一句,“盟友?”
烛光将季徯秩的影荡在榻沿的白墙之上,黄色的柔光卸去了一个将军该有的寒芒。
“哈……”
宋诀陵笑了声,将手里头的那坛酒放下,站起身来,“盟友?狗屁的盟友。”
“说什么脏话?”季徯秩嘴角有丝笑,仍旧没睁眼,长睫在那酥肤上不停地抖动,“委屈您了么?不然二爷您想个更合适的词儿?”
宋诀陵仰头倚着墙,长吸了口气,却没叹出来,“想不着。”
他沉思片刻才搔了搔头,道,“友人?”
季徯秩闻言笑得可欢心,“不成罢?二爷和我做不成朋友的,二爷动手动脚的,整日费心费力地给我找难堪,我还得自己找台阶下。”
宋诀陵也笑笑,“怎么喻戟行,我就不行?”
“阿戟……动嘴不动手。”
“是了。你二爷最喜欢动手。”宋诀陵走到季徯秩身后,从背后拢着季徯秩,像一堵穿不破的墙,“你也知道的嘛!”
宋诀陵是鼎州人,个子本就出人的很,这会儿季徯秩又坐着,那压迫感可不是盖的。
季徯秩不动声色地舒开眼,那双含情目里头盛着盈盈秋水,“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宋诀陵在他身后笑道,“侯爷这样问可不是坏了情调?”
“这屋里头只有侯爷和二爷。两位爷之间要什么情调。”季徯秩半转过身去,仰着脸儿瞧他,一点儿也不带怕。
“侯爷是真傻还是装不懂?”宋诀陵道,“这么久了,侯爷不该不明白我是如何瞧你的。”
“不能懂。”季徯秩瞧着他,他眨着笑眼,“我可不管我在二爷您眼中是小倌、人面兽还是别的什么,我是稷州的侯爷,我是季徯秩,您可别认错了人。”
“人面兽是喻将军,轮不到侯爷沾边儿。”宋诀陵眼底的欲望像酒般,把季徯秩催得也有些醉了。
“况溟——”宋诀陵俯身凑在他耳边低低地磨,“我想要你想了这么久,你怎就不想要我?”
“二爷醉了罢?”季徯秩笑笑,“我看您都有些昏了。”
宋诀陵把下巴垫在季徯秩的肩头,“醉?不是侯爷说想看你千杯不醉的宋二爷的醉态么?”
“真醉才行罢!二爷这种装醉的,我是一点儿也瞧不上。”季徯秩将头往旁边歪了歪,躲开宋诀陵那喷薄着热气的唇,“再说,那般陈年往事,二爷还记得呢?”
“侯爷都记得,我怎么就不行。”
“怎么说到这儿了,方才不是在问二爷干什么生气么?”
“这不是正打算同侯爷说……你躲得这么远做什么?”宋诀陵将季徯秩拦腰抱起,横着摔在榻上,一边手锢住了季徯秩的双手,另一边手利落地替他将靴给脱了,“你二爷不只是流氓,还是吃人的妖魔是不是?”
“呃……”季徯秩的头撞在榻上,酒劲与痛意一齐奔来,他倒也毫不慌张,稍稍仰起头来盯着宋诀陵,道,“那没办法,我不就只能动动嘴皮子,甩甩脑袋,好少点吃亏么?”
“吃亏是福。”
“狗都不信。”季徯秩笑道。
“巧了,我也不信。”宋诀陵将他的双手分开,“侯爷就别挣扎了,侯爷的手劲再大也比不过我,顶多能拿来吓吓付大人,耍耍两石的弓。”
季徯秩面上虽瞧不出丝毫慌乱痕迹,甚至还有些酒后的媚态,但他的手腕却因挣扎过甚而被磨出了些发肿的红痕。
“疼么?”
“您问一个自小玩刀耍剑的将军磕头磨手疼不疼?想不到二爷还挺天真的。”
“不疼就好。”宋诀陵笑道,“一会可能会更疼。”
宋诀陵不断凑近,直到鼻尖抵住了季徯秩的脸,他原是奔着他的唇去的,最后却只在季徯秩的脸颊上留下了吻——季徯秩又躲开了,侧着脸儿。
“宋落珩。”季徯秩的睫毛扇着,将带着视线挪到了宋诀陵的脸上,那里头没有半点媚眼如丝的滋味,冷得很,“宋落珩,我跟你说,我、不、情、愿!”
“我究竟是哪里不好?”宋诀陵抬了抬身子,没再压着他,“我怎么就比不上魏千平,比不上喻戟,比不上魏盛熠,比不上许未焺。”
“和他们有什么干系?”季徯秩道,“宋落珩,人活着不能像畜牲般饥不择食。隔着条街的楼里有多少漂亮的莺莺燕燕,你何必来戏弄我?”
宋诀陵闻言笑得放肆异常——季徯秩这是拿他当色胆难抑的嫖客。
“哈……原来你是真的不懂!”宋诀陵不想再瞧季徯秩那双盛满了戒备与怨愤的眼,便将头埋在他的颈间,道,“你怎就知道我不挑?我瞧着你的时候,你都在看些什么东西?”
“懂?你想要我懂什么?”季徯秩眸光晦滞,呆愣地望向帐顶,“你这般待我能叫我懂什么?”
宋诀陵向上蹭了蹭,窜到了季徯秩的肩头,在他那生着朱砂痣的耳上留了个带血的齿印。
“呲……宋落珩!”季徯秩抽了口凉气,忽又镇静下来,笑道,“好……照你所言我们是友人,可我和阿戟他们从不会干这档子事!”
季徯秩觉得颈子那儿烫得很,便将头朝另一边偏去,又道:
“所以……宋落珩,你骨子里还是觉得我同那卖身的小倌没什么两样,是不是?”
宋诀陵没吭声,季徯秩还当他是默许了。
那没来由的沉默在季徯秩心里头刨了个深坑,将他对宋诀陵的一切复杂感情一股脑地推进了墓穴,埋起来了。
季徯秩笑得有些凄然,道:
“好笑不好笑,就因为我生了这张脸,十六州多少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祸水……你也一样,你跟他们一样,宋落珩。”
“一样?”宋诀陵伏在他的颈间低低地笑,“季况溟,你、是真不懂!”
说罢宋诀陵用手撑着起来,俯视着季徯秩——他那双凤眸里头的笑意伴着欲念一并散去了,余下的又是些季徯秩看不懂的东西。
宋诀陵的眉心拧了拧,手上的力道小了起来。他松开季徯秩的手,下了榻,朝门走了好一会儿,才道:
“侯爷,对不住,今夜多有得罪。”宋诀陵笑了声,“您就当我醉了。”
说罢,宋诀陵便推门出去了。
栾汜在外头守门,见宋诀陵从屋里出来便打算问问情况,可宋诀陵要他别跟着他,自个儿下楼去了。
他在那儿瓢泼雪里盼了那么久才寻着一点红,可那红却说他不过一片雪。
宋诀陵趴在楼下桌上吃酒,“季徯秩……我和他人一样啊?一样。”
季徯秩挺挺身子,便坐了起来。他垂眸瞧了眼手腕,伸手将近旁那燃着的烛吹了。
他们二人都在试探,像飞蛾扑向火丛前扇着薄翅在那火光前转。
只要那火光再蹿出一点,他们便能奋不顾身,辗转于欲|火之间被烧成灰。
可惜他俩都倔得不行,谁都不愿做那个捅破纸的先行者,宋诀陵想以欲念为这感情作结,季徯秩则不然,若得不到那一句承诺,他宁愿与宋诀陵划清边界。
季徯秩不断压着那想要凑近宋诀陵的荒唐念头,一刻不停地劝自己,直到扑灭了欲|火,心里头烧出的窟窿张着大嘴朝他哭。
可他们俩匍匐至今,早已是相偎取暖。他又如何舍得放开宋诀陵的手?
第二日,宋诀陵给季徯秩抛去一个小白瓷瓶,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和耳垂。
“多谢二爷。”季徯秩朝他挥了挥,道,“没必要放在心上,男子身上带些伤才好看。”
“那还得看是哪的伤。”
“怎么了?”喻戟道,“你哪伤了?”
“夜里蚊虫多,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