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丢下宋诀陵自顾回了府,他面色如常,只是较平日少了许多话。
洗漱事尽,他枕着手歇在罗汉床上,蓦地冲那替他整理衣桁的姚棋笑起来。
姚棋不明就里,问:“主子,可是遇上什么值当欢喜的事了?”
这罗汉床摆在窗侧,仰面恰能望月。季徯秩慵懒地移目看天,一头玉发铺散如绸,他笑吟吟地说:
“子柯啊,你主子我又成了北冥鱼咯!”
“成了什么?”
“自由鸟。”
“什么鱼呀鸟的……”需得浣涤的衣裳被姚棋搭在臂上,他快步行去试了季徯秩额上温度,喃喃自语,“也没烧啊,怎么满嘴胡话……”
季徯秩瞧着那些个上好绸缎,情不自禁地上手摸了摸,说:“我当然没烧,是宋落珩将那杀人令烧了!”
“此话当真?谁说的?那姓宋的?他为人狡诈,您可要当心!”姚棋连问几声,眉头耸起。
“他何必骗我?”季徯秩把脸儿稍稍支起来冲姚棋笑,“先前我与宋诀陵虽说是交易一场,可地位并不对等。宋落珩是否将那杀人令昭告天下,权力全在他手,只要他不言那令已毁,便能一直把我当牛马役使。但如今他张口了,不论那杀人令他是真烧假烧,在我身上,他已捞不着半点好处。——这令呐,再成不了栓我的链了!”
姚棋神情复杂:“这、他为何……”
“见我生齿牙,忧心我反咬一口罢!”季徯秩翻身向内,秀发滑动,半露其玉颈一截,他笑起来,“真是可喜可贺!”
姚棋吞吞吐吐半晌,终于说:“主子您瞧上去并不欢喜。”
“是啊,子柯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欢喜呢?”季徯秩倏地苦笑出声,“我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今个儿人家爽快地付了钱,也不求我再办事,我却只觉惶恐委屈,不知来路,真真是‘坐轿闷得慌,骑马嫌摇晃——有福不会享’!”
姚棋匆匆将衣裳递给外头候着的丫鬟,旋身回屋替季徯秩燃了根御赐的龙涎香,道:
“您怎会不知路,您不是想去鼎州为大公子报仇的么?”
“是,”季徯秩抬手拦住一双媚眼,又说,“是啊……”
姚棋知晓他心中烦闷一时半会儿难以排解,便说:“主子,这罗汉床既窄又硬,奴扶您回榻上躺着?”
“不劳。”季徯秩阖上眸子,怕他多念便将眉头也松去,笑道,“明早让流玉卯时唤我起来罢!”
姚棋到榻上取了条罗衾给他小心盖上,温声说:“主子,秋夜凉,当心身子。”
***
“公子,天凉,且吃了这山药骨姜汤暖身罢!”栾汜将碗搁在他手边,又道,“老爷专程叮嘱小的,说是要瞧着您饮尽……”
“啧!那老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瞎为难人!”宋诀陵单手端起汤碗,还未饮汤,先吩咐栾汜说,“有关颜家之事姑且先搁一搁。”
栾汜面露为难,依旧拱手,答道:“是。”
栾壹适才歇在椅上消食,这会儿闻言登时瞪大眼来,道:“公子您想清楚了么?要断那侯爷的路,缱都九家可就差这颜家了!”
“季徯秩已成了一步废棋,”宋诀陵咽下一口浓汤,才说,“我已告知季徯秩杀人令已毁之事,一切都得重头再来……我再想想还有哪家可用……燕家?叶家?还是薛家……”
宋诀陵不停地念着念着,栾汜听了半晌终于皱了眉,拉着栾壹要退下去。
“公子!”栾壹竖眉怒目大喝一声,“您这是干什么?您花了多少时日才走到这一步?您忽然发的哪门子疯?!”
宋诀陵一言不发,栾汜则一巴掌朝栾壹呼了过去,高声骂道:“你滚出去!”
那栾壹捂着脸冲了出去,留了栾汜忐忑地朝宋诀陵请罪:
“公子,栾壹他不懂事,您……”
“你把汤收拾了,也下去罢。”宋诀陵轻声。
***
栾汜退得不带声响,宋诀陵抬手给灯添油时才察觉他已不在。
宋诀陵抚着适才搁碗之处的余温,再度念起了他那死不见尸的亲舅父。
谢封掌兵戍边多年,于枢成元年封王鼎西,功在救驾。
那年,巍弘帝二哥翊王私自从北疆撤兵,十万铁骑将堂上文臣逼于犄角旮旯。原先不过一场血腥的屠杀,在烽谢营兵士赶到后,变作了翊王手下兵与烽谢营的争斗。
一个时辰的厮杀,堂上多少文臣滴血未流,烽谢营的将士却半数横尸于殿。
谢封领兵救主,身中数箭仍屹立如山,他一次又一次拼死为巍弘帝拦下要命的飞矢,直至那近乎疯魔的翊王被季惟三箭穿心。
谢封一身银甲被腥血涂抹得斑斑驳驳,他朝巍弘帝半跪复命,那尊刀枪不进的神像这才算真正低了头。
枢成一十五年事发,宋易因不愿让宋诀陵再与谢家扯上关系,将府中同谢家有关的东西统统烧尽,就连糟糠妻的遗物也狠心烧了个彻底。
然谢封那奄奄一息的副将把谢封留下的一封书信偷摸着交予宋诀陵,一命呜呼前唯一的嘱托是要宋诀陵莫忘彻查此案。
那信中写到:九家该死。
常人若见此信,恐怕都觉着这四字坐实了谢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可宋诀陵却觉得此信蹊跷得很——九家再该死,谢封也不该将账算到魏头上。
况且缱都九家,除去那贪腐的史家,还剩八家,那八家当真就沆瀣一气,皆是该死的罪人么?
宋诀陵想不通,仰着脑袋,视野被烛火晃出了光斑。
***
数日之后,白家一酒楼里开了场小宴。
“歧王来啦?快快请座!”许渭赔着笑脸儿给魏盛熠拉开一把楠木椅子。
白仁见状皱了皱鼻,只还压住脾气给魏盛熠满上了一杯酒:“王爷中秋之行,可有收获?”
魏盛熠面无表情,说:“季况溟仍道其与宋诀陵没有一丝一毫的勾连,可我瞧他反应,料想那二人应是关系匪浅。”
那许渭听闻宋诀陵名姓,倏然皱眉嘟囔起来:“今儿咱们干什么费力气去管那姓宋的呢?他爱和侯爷好,那就让他俩好去呗!宋诀陵这一不学好的纨绔,整日吃酒逗妓,硬是把我家翟儿也给带坏了。”
白仁转眸看他,为着片刻和气,硬生生将到嘴的“蠢货”咽了回去,道:“你看不起宋落珩,许是没听说过那事罢?枢成四年,有一老道人当着先帝之面说,峰北道开春有紫微星下凡。当年初春鼎州显贵有二门迎贵子,一个是西王李家,一个便是北将宋家,先帝可不就是因此与北疆宋李二人生了嫌隙!——紫微那可是帝王星,如若宋诀陵真的动了称帝的念头,凡人当真敌得过天命么!”
“嗬!还有这事儿呢?那老道人呢?”许渭拣了只酱猪蹄,吧嗒啃着。
白仁拿手在自个儿的颈子前来去比划了三下,那许渭便猝然没了声。
魏盛熠将冷笑半灌入心,淡然道:“白大人道天命难违,意思可是本王登基铁定无果?”
白仁忙不迭起身谢罪,魏盛熠倒是没同他计较,只又说:“如今我们已有阜叶营与少半禁军在手,不愁逼宫无援。可他宋诀陵如若真要反,纵然手握龛季营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浪。——魏千平近来如何?”
“就那样,病怏怏的,却怎么也死不了。”许渭捏了自个儿的胡须一把,“说到宫里,近来那倪徽失了恩宠,已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只怕日后再不能探到什么好消息,咱还是快些换个阉人罢!那范拂我瞧着就不错!”
“范拂?不行!”白仁道,“那人是范栖养的儿子,从前范栖的嘴巴比宫墙还硬,正因如此才深得先帝欢心。范栖那老油子多半也会把这法子教给他儿子,你我找上他范拂,无异于自投罗网!”
许渭用舌头剔齿,啧了声:“可真麻烦!”
魏盛熠适才敷衍地挟上一筷后便停箸吃酒,听着桌上那二人七嘴八舌也不插话,良久才又看向许渭道:
“许大人,史家那事,您做的没错,可如若那赵汾狗急跳墙,您此刻恐怕已被锁进大理寺狱了!大理寺狱里头百家伸脚久泡不收,一闻全是腥臭腐烂。您听过大理寺少卿付溪的手段没有?大理寺后头常堵的那条臭沟,塞的全是他砍下的残肢断臂。——大人您下回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许渭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手抖得握不住筷,只能搁筷拭了汗,结巴道:“多、多谢王爷提醒,下官来日若有了主意,定先同您商量。”
“对了。谢家一事可有何蹊跷之处么?怎么至今还有人提?”魏盛熠偏头问道。
“不知是谁又吃饱了撑的要吓唬九家呢!上朝时那些个昏官不分青红皂白给宋小将军扣脏帽,骂他装神弄鬼吓唬人……下官倒觉着不是他。”
“嘁!你说不是就不是么?你有个屁的根据!就单看宋诀陵那轻狂无礼样儿,我看就是他干的好事!”许渭轻蔑地说。
“枢成元年承谢王之恩者,哪一个不感激涕零?他可是当年整个朝堂的恩主!渴望报恩者千千万万,怎么就一定是他宋诀陵?——也对,你怎么会知道这恩情有多深,你当年还在许府里头混吃等死呢!”白仁反唇相讥。
“你个……”
许渭刚要骂出声来,便赫然撞了魏盛熠那对眸子。说来真是奇怪,那双瞳子当中花色,分明檀褐更广,瞧来却是绿幽幽的,活似那些个要吃人的恶狼。
蘅秦狼子名不虚传。
许渭的话噎在了嗓子眼,只能咬牙垂了头。
“没人会想到谢王那么一个忠义之士,行过十五载竟会成了乱臣贼子!”白仁见那许渭无言,先是幸灾乐祸,继而想到谢封际遇又叹起气来,道,“谢王谋逆已是板上钉钉,咱们还是别谈了罢!”
许渭人机灵,一下便又逮着了话头,道:“唉!真不知那谢封在想什么,他都封王鼎西了,荣华富贵还不够他享?”
“鼎西穷得要死,就没几户钟鸣鼎食的人家!当年我在鼎西当了一阵子县官,谢李双王都在饮风吞沙,何谈大富大贵!”白仁忿忿道。
“嗐!聊死人可晦气!”许渭见讨不着好,要岔开话题去。
白仁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许家祖上全是活人?你逢年过节拜的不是死人?说什么晦气不晦气?!”
许渭一时间自辩不得,只好讪讪灌了杯酒。
“是么?”魏盛熠没管二人后头争论,反捉了前言继续问,“听白大人意思,是觉着这谢封乃被逼而反?”
“是。”白仁道,“……算了,聊这事儿干嘛?如今当务之急解决洛皇后的事儿。”
“那人怎么了?”许翟问。
“能怎么?有喜了!”
“什么?!”许渭拍桌起身,急迫道,“你瞧过御医和宫人没有?可有能够下手的地儿吗?!”
白仁尖声:“我瞧?你怎么不瞧?!我告诉你,在这些地方动手根本没可能!今儿那些个御医软硬不吃,至于宫人,不是从洛家跟来的丫鬟,那都根本近不了洛皇后的身!”
“坐山观虎斗罢。”魏盛熠启唇。
那白仁和许渭愣了愣,都笑起来:“王爷好计谋!”
魏盛熠这是要等太后动手。
***
几日后,那洛皇后怀了龙胎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津津乐道,那些个心高气傲的太学生更是按耐不住,一个个的都挤进茶馆酒家信口开河,大谈国政。
宋诀陵跑茶楼吃茶去时,恰好撞见过那么一回。
楼下一干太学生张口闭口皆是龙子已定,如今若留着歧王那蘅秦贼子,只怕会从中作梗。他们这些有识之士皆应披衣戴甲,血溅歧王府!
宋诀陵的桌恰好挨着茶楼二层阑干,他垂眸瞧着那群太学生,满脸戏谑:“一群只在经书里读过大义的井底蛙,还真以为自个儿能改天换地!”
“公子,那些太学生亵渎歧王,以下犯上,来日叫衙门逮了,治重些恐怕要杀头,可要属下到下边跑一趟么?”栾汜道。
“别,”宋诀陵笑道,“你拦了,谁唱戏给我听?”
一人立在宋诀陵桌前不远,他将手搭在木阑之上,俯视着下头高声语天者。
那人虽着一身绯衣,通身却不见半分血色,初看还叫人觉得漂亮清秀,再看唯觉可怖病白。
他沉默良久,忽而像是发了狂,只对准了那群吆喝着的学生,掀了茶盖儿便将温茶迎众人头顶泼了下去。
楼下霎时如若炸了道惊雷,三十余太学生不约而同地口含咒骂看向二楼。
宋诀陵吹着茶,按兵不动。
他原以为那林题会落荒而逃,但那人儿一动不动,如旧立在那儿,恹恹地朝下望。
原先还骂骂咧咧的诸人,在看清泼茶者为于太学久负盛名的林题后,皆哑了声。
林题开了口,却不是宋诀陵设想的细如蚊蚋,而是铿锵有力。
“这么多年读的书是半点没进脑,动不动就要这死要那活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谦让’你们都学到哪里去了?!”林题怒喝众人,“你们想过没有,血溅歧王府,溅的究竟是歧王的血,还是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之血?不吃点教训,一个个的真把自己当普救众生的大佛?!!”
太学生纷纷垂头,不敢瞧林题的眼。
“还嫌时局不够乱?!”林题道,“你们不知杀人该当何罪么?你们把歧王杀了,史书上只会给你们记上一笔‘昱析三年,三十余名太学生擅闯王府,行刺歧王,半数斩刑,半数绞刑’!”
“老子告诉你们!这茶老子没泼偏,泼的就是你们这群傲气有余,意气过重的昏聩子弟!”
林题把茶钱结了,甩袖离开,留了一群太学生尴尬地吞声收拾起衣裳。
宋诀陵拊掌,笑道:“这林题么,真是有趣!”
***
巡查京城的金吾卫大将军方铭赶到茶楼之际,那聚首嚼国事的太学生们已近乎散尽,只剩了几个异常狼狈的,还在拧衣甩发。
方铭抬头瞥见仍在吃茶的宋诀陵,还以为是他的功劳,故而远远作揖道:“宋大将军今日实在是帮了大忙!末将感激不尽!”
“谢错了人。”宋诀陵轻飘飘地说。
“什么?”方铭问。
“您来迟一步!您要谢的是林询旷,林侍郎,不是我这看戏的闲人宋落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