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
俩更夫一人执梆,一人执锣,咚咚咚咚地敲了四下,一长三短,扯着影子溯长街行去。
三人吃酒吃到很晚,喻戟动身离去时已至四更天了。
喻戟早有先见之明,来时已命人备了车在楼下候着,将醉之时便唤人上来搀着他回去了。
宋诀陵和季徯秩那俩昏蛋则不然,二人皆是纵马前来——说到底是相信自己的酒量,都仗着自己有千杯不醉的本事放纵逍遥。
谁知这酒楼里那醪烈得很,几坛灌下去,季徯秩那含情目里所盛皆作混沌。奈何季侯爷也有几分逞强好胜,论酒量哪肯服宋诀陵?也就跟着他你一杯我一杯的灌。
后来季徯秩真醉了,也还强撑着,用那透些薄红的皓腕撑着脸儿,含糊道:
“二爷……给……我满上。”
宋诀陵站在窗边吹着凉风以醒神,神情不耐,沉声道:
“还喝呢?就你这副模样,一会儿决计要跌下马去!”
季徯秩将他那透着酡红的玉面枕在手上,浮起的水光晕开了他那双显得有些多情眸子,好似是眼里落了一场缠绵的雨,令一切愈发迷离惝恍起来。
“起来!回府了!”宋诀陵踹了踹他的椅子,大声道。
都是男子嘛,没必要柔声细语的,况且同醉鬼作戏也得不到什么的。
“二爷……再……喝会儿……”季徯秩勾唇笑着,不知何时手已攥住了宋诀陵的长袖,颇有些要耍酒疯的意思。
“季徯秩,今日你若胆敢再唤一声‘二爷’,我俩便真就眉南面北,你是死是活都不干我事儿了。”宋诀陵冷眼瞧着他。
季徯秩闻言转眸去瞧他,直愣愣的,不说话。
他被自己那如墨般的长发泼了一身,几缕发勾过耳垂那朱红的玉,在酥肤上曲曲绕绕,或垂在肩头,或顺着略敞开的领探入衣中,似是把平生万种风情全摆上桌面儿了,就等食客动筷来尝。
若非宋诀陵知晓他是真醉了,不然总会疑心他在掇乖弄俏,费心勾人。
“男子就该有男子样,你这算什么?”宋诀陵不知不觉竟把心声说了出来,忽觉一阵懊恼。
这……显得他好似真对季徯秩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看法似的。
可季徯秩身形修长,宽肩窄腰,那双手虽如葱根,但却非纤纤细腻,掌心还有些因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茧。
况且他身上习武之人该生的肌肉一点不落——到底哪里像女子了?
季徯秩盯得宋诀陵的脸有些发烫,像是腹中那些酒回到了他喉里,把他周身再灼了一遍。
“昏了……真是……莫名其妙。”
宋诀陵突然觉得头有些晕晕乎乎的,撑着墙,又瞥了眼季徯秩,见他还看着自己,急道:
“你怎还看?同是男子到底有什么可看?别看了……阖上罢!”
见那人不听他的,还弯眼对他笑,他利落地从怀中掏出块干净的帕子把那人的脸给盖住了。
季徯秩也没挣扎,只含糊不清地唤道:
“二爷……”
宋诀陵脸一黑,抬腿就走,硬生生将袖从季徯秩手里抽了出来。
“落珩……”
“哈……”宋诀陵扶额叹了口气,走到厢房外面唤道,“小二,端碗醒酒汤来!”
“欸!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端上来!”
宋诀陵原是想扶着季徯秩的头整碗给他灌下去,但奈何他的嘴张得很小。折腾到最后,他只得让季徯秩枕在他的肩上,将他拢在怀里,一勺勺喂下去。
季徯秩那墨发极软,喂汤时总会蹭着宋诀陵的脖颈,挠的宋诀陵是又痒又热。
喂了半碗那醉鬼便死都不肯再张嘴了,硬塞还险些吐出来,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见季徯秩没有要喝的意思了,宋诀陵便仰颈把那剩下的半碗汤喝尽了,而后把季徯秩的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揽,将他打横抱起,往楼下带去。
楼下只有几个趴在桌上睡去的酒客,静谧得出奇。
那在夜里操劳惯了的掌柜倒还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在柜台前一丝不苟地拨着算盘。
宋诀陵将提前备好的几块碎银放在了柜台上,抬腿往外走。
那掌柜忙道:“客官稍等!我贴钱与你。”
“不必,权当赏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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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诀陵与季徯秩的两匹马皆栓在酒楼外,睫垂着,眼半阖,只有两条马尾还在不停地甩着驱蝇——这是睡了。
宋诀陵轻唤了几声“紫章锦”,那匹紫骝马才慢慢将眼睁大,抖了抖身子,身上的鸾铃锵锵作响。
宋诀陵把系着它的绳子从那拴马桩上解下来,小心地将季徯秩放上了马背,自个儿这才上了马。
搂着一醉鬼,纵然他马技再高超,也实在难保他俩能够平安策马飞奔回府。
他只好让紫章锦在街上小跑着,好在那路修得又顺又平,马背上坐着也无颠簸不适之感,到底没扰着那醉侯爷。
可是季侯爷一路上可一点儿也不安分,又哭又笑的,哭着笑,笑着哭。
梦呓也就罢了,那边哭边念着的还是许许多多不同的名字。
“这是欠了一屁股风流债么?”宋诀陵想着。
不过这就是宋将军短见薄识了。季徯秩虽念得含糊,念的却是他双亲与家兄,以及龛季营中死去的弟兄。
行着行着,那泪硬是把宋诀陵肩处的衣裳给润湿了一片。
可是他听不清,好奇得紧了,便稍稍垂下头去,将耳往他唇边凑了凑。
只听那人道:“二爷……”
宋诀陵一听吓得魂差点没飞了。
“您……干嘛呢?”
行至半路,季徯秩酒醒了几分,见自己坐在马上还被人搂着,瞧见了那绣着几抹紫棠的衣摆,便认出那是宋诀陵。
他原想回过头去瞧瞧他,也好道声谢,哪知宋诀陵自个儿却凑了过来。
宋诀陵虽有些许心惊却也没甚反应,只低声道:
“别乱动,小心摔下马去!”
“我酒后无德,委屈二爷了。”季徯秩朱唇开合,身子是丝毫未动。
他想着二人皆是男子,也没什么需要避嫌的事儿,他便仍旧慵懒地靠着宋诀陵。
“你再多言半字,老子把你抛下马去!”宋诀陵道,顺便低头瞧了他一眼,谁知恰巧对上他那双还有些惺忪迷离的眼。
真要命。
怎一觉醒来更媚了?
季徯秩占尽了便宜,却还挑三拣四,噙着笑委屈道:
“二爷,您肩处怎湿了一片?躺着怪难受的。”
宋诀陵这下可被气笑了,“喔!你问我?侯爷先摸摸自己的脸好么?”
季徯秩抹了抹脸,盯着手愣了一愣。苦笑道:“哎呀,我这是做噩梦咯!”
“噩梦?我看你是梦情郎了罢?”
“二爷呀……听我说这话,不管如何想到的都应是女子才对……您怎一开口就是情郎?您若真有断袖之癖,我是真的不敢靠着您咯!”
宋诀陵像是把他后半句话略去没听似的,只道:
“你再二爷二爷,我弄死你!”
“喔呦,瞧这脾性,哪家女子敢嫁?”
“女子敢不敢嫁我不知道,不过——你再说,我真就把你扔下马去!”宋诀陵将头偏过去,喉结动了动,“你是养精蓄锐睡饱了,我可又晕又累。一会儿耍起疯来,你怕是抵不住!”
“诶,我真好奇!”季徯秩把头倚在那蓄怒之人的颈窝处,“千杯不倒的宋二爷要如何发酒疯啊?”
宋诀陵攥住了他的袖子,作势要把他掀下马去。
季徯秩知道他在唬他,也不甚怕,只乖道:
“这就不说了。”
宋诀陵闻言这才没折腾他,倒是季徯秩那脑袋滚在他怀里,一会转东一会转西,瞧瞧这儿,又看看那儿。
一会儿喃喃道:“不知霜月白一晚上呆那酒肆旁,睡得可好?”
一会儿又念叨起了营里的开支,好容易安静会儿,他又插科打诨道:
“二爷,您那心鼓擂得我脸疼。”
“……你话也忒多。”宋诀陵垂眸瞅他,“借着酒劲还没过,在马上你也躲不了,我今朝跟你聊聊罢。”
“哈!就凭我还敢躲您?不过嘛……您若要言宣依依之情……那我是不逃也得逃。”季徯秩仰着脸对他笑。
“你再说些浑话,我真拿马鞭抽你!”宋诀陵斜睨了他一眼,“我不忠君,我忠山河。”
“您说过了。”季徯秩将那嘴角的笑卸下,半晌才补上一句,“二爷今个儿怎么这么凶,一点儿都不讨人喜。”
宋诀陵像是自语般,轻道:
“我不信撑起魏之人是那府庙里的万岁爷,我信江湖之臣。从前我觉得莺好,那是觉得他会顾惜百姓,我敬他三分,谁曾想如今他疾病缠身,恐作薄命君王。但魏盛熠那蘅秦余孽,我一辈子也瞧不上。然而不论摄政王出自许家还是洛家,或是太后自己把持朝政,都恐会颠覆朝纲……”
“您将可选之路全部堵死,今朝已是无路可走。”季徯秩盯着自己手上的茧子发呆。
“未必没有。”宋诀陵沉声道,“你跟我走,我开路。”
他怀中那人哼笑一声,道:“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告与太后?”
“我赌一把。没赌是僵持死局,赌输了那叫尽力;若赢了那是我走运,但总算有出路。”
“你算走运!”季徯秩那眉蹙起,却还朗然笑着,“圣上如今坐着皇位,已是身不由己,我亦然。我没有摩口膏舌的本事儿,更无意令宋家因您的几言落入火坑,但这可不意味着我会助纣为虐。”
“谁是纣?你从前跟在先帝后头,那才是真的助纣!”
宋诀陵低头凑近了季徯秩,那弧度极美的鼻尖于不经意间碰着了他的耳,噌地燃着了宋诀陵的身。
再下点。
再向下点。
便可触着季徯秩那颗牵着人魂的朱砂痣。
宋诀陵的心颤了几颤,有些恍惚,深吸了口气,才道:
“我找着打链子的东西了。况溟,你和我走,莫要再听太后与魏盛熠之言。”
“总得让我瞧瞧那链子漂不漂亮。”
季徯秩心里头有太多没理清的情,对于巍弘帝,他不知应爱还是该恨,也对那他以真心去敬的太后也拿他作夺权之器而感到绝望。
可到最后也只能将那些感情抛在角落,如蜘蛛般吐出密密的网来封住。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1】。
可对宋诀陵的这说不上道不出的感情呢?
避不开的。
他知道,不论他如何挣扎都好似踏着一摊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
可他怕了。
于是他只能祈祷宋诀陵给他个痛快。
利落点。
拿出一枚铜钱罢,微不足道到他可毫无留恋地潇洒抽离,不然便给他套上一个沉重到他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枷锁。
季徯秩靠在宋诀陵身上,闭着眸子小憩起来,嘴里吟道: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2】”
“二爷……”季徯秩抿了抿被风吹得有些干的唇,轻抚着紫章锦的毛发,“您若有本事让我蒹葭倚玉,我日后便赖您身上了。”
“我缺些运气。”宋诀陵策马笑道,“但一身本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