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沐浴回来时,宋诀陵已上了床,正枕着手想事,瞧见季徯秩回来也没什么反应。
季徯秩将那门合上,脱了鞋,侧身躺下,背对着宋诀陵。
“二爷,你不怕我待您睡后,一刀把您给……”季徯秩笑道,“怎敢放我进您屋,上您的床?”
“你舍得?”宋诀陵用左手撑着,稍稍起了身,握住了季徯秩的臂将他翻了过来,而后将他手往自己胸口摁,“侯爷您杀了我,还有我这样的人儿为你心动么?”
“舍不得,舍不得!您先松手!”季徯秩本以手上力道大自诩,如今倒挣不开宋诀陵的手,只得苦笑道,“二爷,我都说您手劲大,让您别碰我!方才您还骂我惺惺作态,不自知。”
宋诀陵将手一寸寸地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挪,触着了些又黏又薄的东西,神色忽地一变,“季况溟,你还跟我演呢?!”
他猛地将季徯秩的右手掰过来瞧。
嗬,一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痕自手腕攀上了小臂,臂上还没结痂的伤口瞧上去有些狰狞。
“这手这一月算废了罢?”宋诀陵道,“我说你不去北疆就算了,怎不留任卫职……皇上这是瞧你没用了,把你送回乡来了。”
“二爷说话可难听。”季徯秩没笑,垂着眸子,“我去哪儿和这伤没关系,我是自请离京。”
“你是怕他两难。”宋诀陵盯着他,“稷州侯爷不能一直待在缱都,既攥着南衙禁军还控着龛季营的兵。”
季徯秩闻言这才抬眸看他,“二爷……真当自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怎能把知心人当作虫?”宋诀陵笑道,“你这样下去哪家女子肯将真心托付与你?”
“除了二爷这么些个纨绔唤我美人外……”季徯秩道,“其他府的大人们大都将我当正人君子呢,许还不愁嫁娶这事儿。”
“又夸自己。”宋诀陵用指腹抚着季徯秩的伤口旁浮起的薄皮,“骂我呢?”
“有心没胆呐!”季徯秩用左手掰开宋诀陵的手,翻了个身儿,“二爷,我有些乏了……”
“睡罢。”宋诀陵自个儿也真累了,只道,“明天再让我瞧瞧你那手。”
“好……”季徯秩将锦衾边角都仔细压在身下,这才感到暖和些。
他背靠着宋诀陵,又由于二人同盖一张衾被,后背难免钻风。季徯秩能忍住不吭声,却耐不住身子发颤。
半晌,他后背突生暖意,正奇怪,耳边却传来低语。
“况溟。”宋诀陵将热气呼在他耳上,“怕冷么?”
“怕啊。”季徯秩没回身,笑道,“怎么?二爷肯将满床被褥借我一夜么?”
“把我借给你,你要不要?”
季徯秩呲笑着,裹紧了被。
宋诀陵用手支起身子,凑近了些,长臂越过了季徯秩,从床头旁的香几上摸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宋诀陵的袖摆洒在他脸上,入鼻的皆是衣裳的熏香。
季徯秩双手接过那暖壶,笑道:
“多谢二爷。”
“谢什么?你眼可歪,我怀里不比那小小汤婆子暖?”宋诀陵仰面躺下,阖上了眸子,嘴上却还使劲逗他。
“我这一已逾弱冠的儿郎不抱温香软玉也就罢了,哪能再上赶着钻您的怀?世人的眼光能戳死我呢。”季徯秩搂着那汤婆子,又道,“怕您误会,我还是多跟您提几次好了。二爷,我是真不好男色!”
“你说得我心愧,倒像我说浑话欺负了你。”
“哪里的话!分明是我不识好歹欺负了您!您瞧,如今欺负着,欺负着,恐怕二爷您都不能好好歇息了罢?”
宋诀陵知道季徯秩如此言说应是真困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季徯秩搂着那壶,很快便入了梦。
宋诀陵见他睡熟,又伸手探了探床褥下藏的刀,盯着季徯秩那薄背,沉思良久,终堕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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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栾壹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身子抖着,哪知映目即是他家公子同一姿容秾丽的男子相拥酣眠的怪异景象。
他那眼登时瞪得可惊人,好似那眸子就要从眶中一跃而出般。
他捂着嘴,心似翻江,却欲哭无泪。
“公子风流便风流罢,如今怎么还染上了断袖之癖?昨日不说去和俩粗狂武夫吃酒么?老爷平日便让我多劝导劝导公子,如今若知这事儿,可不得骂死我!”
他又小心探探脑袋瞧了瞧——好!二人衣服都好好穿着,应该没什么大事儿罢?
骗鬼呢?
二人可还搂着呢!
啊,人间悲喜岂相通?
宋诀陵与季徯秩两武官都不是高枕不虞之辈,自栾壹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前,二人便都醒了,只都还阖着眸子。
但听到栾壹在屋内焦躁地踱步,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季徯秩先松了手,从宋诀陵的怀里抽身,背过身去瞧栾壹。
那双含情目可一下就把栾壹唬懵了——那长睫在脸上洒下柔影,眼波里荡着几分笑意。
那面容初看暖,再看寒,有些凉丝丝的冷意,倒不像寻常那般扭捏作态的青楼倌人。
“这小倌……有些本事儿。果然公子眼光不俗……可他终究是男子不是?”栾壹咽了口唾沫,觉得那人像是有些眼熟。
“有什么事儿?说罢。”宋诀陵抬手将季徯秩的眼遮去,问道,“恁少条失教的,可叫你主子失了面子。”
“公子,有外人在这儿呢。”栾壹有些忸怩,“说出来……不……不好罢?”
“二爷,您还有多少事儿瞒我?”季徯秩对于双目被遮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只试探着掰了掰宋诀陵的手,见没掰动也就不再挣扎,“您心里这么多事儿,叫我怎么放心跟您走?”
季徯秩的长睫扫在宋诀陵的掌心,令他痒得发紧。
宋诀陵知道栾壹如此言说,怕是只有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只淡然道:
“直接说罢。”
栾壹闻言,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
“公子您让我盯的那季侯爷,好似彻夜未归。不知哪个混蛋用迷香给我迷晕在侯爷府外。那杀千刀的,料峭春寒冻了我一宿……”
季徯秩闻言回头去瞧宋诀陵。
宋诀陵淡笑着,只是面上有些僵寒。
“二爷,叫人听墙脚——又听到我家来了。”季徯秩抿唇笑了,回身大声道,“小兄弟,对不住!昨夜天儿还没黑透呢,就瞧见你站在我家屋顶,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要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便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
栾壹闻言有些惊诧,瞪大了眼,仔细想了想那美人侯爷的姿容体态,又比照比照床上那人。
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同一个人么?
遇此窘况,栾壹暗暗咽了口唾沫,又瞧了瞧了宋诀陵那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只得轻声道:
“季侯爷,在……在下多有得罪,望您……”
“你擅闯我府,冻你一夜,咱们之间也算两清了,不必多言。”季徯秩噙笑道,“不过,我和你家公子可有的聊。”
栾壹又忐忑地瞥了眼宋诀陵,只听他漠然道:
“瞧你一身寒气,估摸着今晨外边真有些冷,你去季府替侯爷捎几件合身衣服来罢。”
栾壹连连应声,飞也似地逃了,心里还想着:
“公子怎还跟那季侯爷亲热上了?前些日子不还……啊——不想了,不想了……”
“二爷有本事儿。”季徯秩挪开了他的手,起身,将那汤婆子趁手放回香几之上,“听人墙脚您在行。”
“对人不对事儿,扒你墙角的是栾壹又不是我。”宋诀陵摆出一套流氓架子,无赖似地朝他笑笑。
“您有理。”
“是罢?我就说。”宋诀陵笑着点点头,大声道,“栾汜,你进来,带季侯爷去洗漱。”
一人闻言速速进了屋,恭恭敬敬地给季徯秩披上了袍子,领着他出去了。
他没胆子抬眼去看宋诀陵,但宋诀陵的寒声却在他身后响:
“栾汜,这笔不拦栾壹那小子搅你公子清梦的帐,咱日后慢慢算……”
栾汜只好尴尬笑笑,点了点头,说实话要是他知道他家公子金屋藏娇,他也不会怂恿栾壹那口无遮拦的傻子进屋唱戏的。
外面落了场小春雪,几只雀在枝头欢鸣。屋檐树梢都堆着薄雪,寒风刮过便落地成花,沾湿了人的长袍布靴。
栾汜给季徯秩打着伞遮雪,见那公子虽是艳色绝世,但举止倒是落落大方,一颦一笑皆有君子之风——无论如何都与那欺君误国的美人祸水挂不上勾。
“小兄弟,在这稷州住得可还习惯?稷州地方小,连雪也下得好似小打小闹般。”季徯秩见他一副拘谨模样,先开了口,“比不上鼎州鹅毛雪罢?”
栾汜不知季徯秩的性子如何,又念他是稷州的侯爷,不敢乱言,只道:
“各地有各地的好,鼎州那雪下得畅快是畅快,但有时下得能埋人,再好的马都难逃往雪坑里栽,倒不如稷州这儿雪下得好。”
季徯秩瞧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我又非妖魔鬼怪,你怕我作甚?”
“季侯爷在尊,在下位卑。然您却愿与在下软声闲谈,实在令在下受宠若惊。”栾汜朝他低了低头。
看他仍旧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季徯秩又开了口:“你家宋公子打小便是如此喜欢热闹的性子么?”
栾汜听闻有关宋家人的话题,这才缓缓开了话匣子。
“我家公子?他虽喜家人团聚的欢喜热闹,但平日里比起那些吵吵嚷嚷的宴席,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在自己屋里头也要叫我们在门外候着,可不许我们搅了他的清欢。”
“是么?那我话可多。”季徯秩笑道,“怪不得他时常一副不耐模样。诶,方才那小兄弟唤何名?”
“栾壹。”栾汜道。
“虽冒失了些,但性子倒讨喜得很,率直活泼。昨个儿试了他几招,一身真功夫。”季徯秩笑道。
“是了!他年纪比公子小,虽常挨骂挨打,但在府里受着宠呢。”栾汜笑道,“栾壹人傻胆大,没心没肺地活着,惹公子生气了,还敢迎着火献媚……我面皮薄,公子怒火上来我便想着法子不见他,勉强也能活。”
“哈……我小时侯性子也顽劣得很,常惹家父生气,不过每次快挨打之时,皆有我兄长护着我。”季徯秩莞尔一笑。
虽然季徯秩挂着笑,但栾汜却不知受了多少忐上忑下。
栾汜本就聪明好学,再加上与宋诀陵待在一块儿的时间长,怎会不知季徯秩幼年丧兄?
他一听季徯秩的话便有些慌神,忙表愧意道:
“季侯爷,在下所言如若害您不快,还望您见谅。”
季徯秩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况且家兄是我提出来的,你又有何错?”
栾汜有些感激地瞧了他一眼,想着这侯爷可与以往来宋府拜访的那些王公贵胄不同。
以往那些公子哥儿若是自己说错了话,恐怕也只有把他们这些个作下人的骂个狗血临头,心里才舒坦——比如那吐刚茹柔的许翟。
二人在雪中踏下了足印,一路欢聊。
待季徯秩洗漱结束后,栾壹也拿了季徯秩的衣服回来了。
季徯秩笑着双手接过那些衣裳。
栾壹比季徯秩矮,一直低着头没敢瞧他。
一来是心里有愧,二来季徯秩那容颜令他觉得多瞧几眼都好似冒犯了那画般的人儿似的。
其实不过是他有些羞涩罢了,毕竟身旁尽是些无缘无故便抄起棍棒,装模作样地呵斥他的男子,这般温润如玉的公子他还是头一回瞧见。
不过这孩子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昨夜将他迷晕,害他以雪为被,以青瓦为床的人可就是他眼前这个神仙似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