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几日,季徯秩都歇在府里头养伤,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闲散日子,等内务府把腰牌给他敲好了,遣人来催他领,他这才悠悠跨出了侯府那道红木门槛。
缱都的风雪较稷州大了不少,他平日里常撑的那把红纸伞被风给吹折了。正所谓“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托匠人重编一把相似的红纸伞,要费得时日少不了。
可伞折了,这侯爷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撑别种样式的伞,执拗地要沐雪去领。
他这美人,虽不比宋诀陵、魏盛熠那几位真疯子,到底是个怪人,总在奇怪的小地方死犟,固执得不听劝。姚棋领了龛季营副将一职儿,被季徯秩摁在了稷州不准跟着来,这缱都就只有流玉一人陪着来了。
可她一个女儿家哪里治得住这侯爷?
相劝良久,她终只能立在门头下望着她家侯爷的背影叹息连连。
魏盛熠那诏令起得潦草,季徯秩当时也没着意听他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官儿。今儿他去领腰牌,这才知晓魏盛熠给他戴的是那沈长思原来的官帽——左羽林军大将军的这帽子好生的高,魏盛熠也真是瞧得起他,可惜当大官的快活滋味他是一点儿没尝着。
昔日的祸水回京,本就引人注目,又是个握着西边兵权的,还不够再添了个南北衙的腰牌,这么大块肥肉分给了他这刚返京的稷州侯爷,无异于往他脖子上套上了条极粗的链子。恐怕今朝已有不知多少双幽幽眸子盯上了他,就待请君入瓮。
他平日缩在府里头逍遥,不知近来这缱都风雪竟刮得这般的凶。
眼瞧浓云低低,风刮得脸愈发的疼。他原还想着从内务府出来后,老天长眼能叫风爷慢点走,哪知他领完腰牌后那风不慢反吹得更烈了。他被困着走不了,只得寻了个背风的巷子躲着避避风雪。
风雪不见停,街上的雪也渐渐的垒起来了。
他半阖着眼稍作歇息,隐约瞧见有个人影打这儿来。他将手伸向了腰间配剑,思绪却不知怎的飘向了那个下雨的夜,依稀间好似又见当年那落个不停的雨,巷外探出的人儿,和那声似笑非笑的“探花郎”。
他略微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七颠八倒的东西甩出去,手摩挲着刀柄花纹。
雪中那人款款行来,行近了忽然一个闪身摁住了季徯秩握剑的手,还将纸伞遮在了他头上,清清冷冷的面容上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薄笑,他道:
“侯爷,久违了。”
“……耽之?”季徯秩将手上力道卸去,瞧着面前那张较从前更显清瘦漂亮的脸儿,因遭冒犯而蹙起的眉舒开化作了又惊又喜的神色,“真真做梦似的……你何时回了缱都?”
“不久。前些日子翰林院里头不少老大人上书乞骸骨,陛下多数许了,那儿便多了不少空位子……这才叫下官捡了空,被陛下右迁缱都,充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倒是侯爷既已归乡,怎么又回来了?”
“耽之你太谦虚!方才说的什么捡空?太学里头还有多少冒尖的人儿,陛下他独独把你从地方拉上来,怎会仅仅是为了补漏?”季徯秩道,“我伤着点皮毛,到京城疗伤来了,陛下恐怕是瞧我挺悠闲,怕我惹事便给我安了这么个职。还有……下官什么呀下官,我和你是多久的交情了?”
“怕的是在堂上口不择言,侯爷包容包容下官罢。”徐云承笑说,“再说侯爷您若当真伤得轻怎会来京城疗伤?恐怕是在诓人罢!咳——”
徐云承禁不住咳了起来。他咳得厉害,伞都握不稳,梨花白的油纸伞就那么歪斜着脱了手,猛地栽进了雪里头。
季徯秩见徐云承咳弯了腰,赶忙拥上去替他顺背,原想关切地问他如何,可他先前陪侍魏千平,经年累月养了个心疾,这会儿心急火燎,嗓子里只能涌出一声急急的呼唤:
“耽之!”
徐云承拿帕子捂着嘴,眉痛苦地拧得折了几折,他朝季徯秩连连摆手,意思是没事。
可他这副模样哪里像是没事?
咳着咳着,喉血湿了帕。徐云承好一会儿才把喉间那瘾般的痒给压下去,他将后边涌上来的喉血咽了,将帕子拢着挪开,不叫季徯秩瞧见上头的血渍,勉强笑道:
“侯爷莫急,无妨,老毛病了。”
季徯秩皱着眉,道:“不行……我得去给你寻个好郎中瞧瞧。”
“别、不麻烦,下官服着药呢,只是缱都较平州天干了些许,下官这才咳得稍稍多了点。”
“若是下回我再瞧着你这么咳,我马上把你拉到医馆里去……”季徯秩也不管什么时隔已久,轻疏远近的,他苦笑着捏起徐云承的衣裳捻了捻,道,“冬寒已至,这衣裳不胜单薄——耽之,你听我的,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到底是启州人,能挨冻。”徐云承笑道,那一双琉璃眸明镜似的映着季徯秩的虚影,他垂眼,眸光恰好落在季徯秩腰间鱼符上,于是他又笑道,“侯爷这是回了南北衙?”
徐云承弯腰把油纸伞拾起来抖了三下,待那上头的雪簌簌落了,又撑在头顶拦住了风雪。
“嗯。”季徯秩应道,“不过耽之……你回京可是真心切意吗?如今世道,多少大人为保名节告隐还乡,等着天光再现,你却怎么……”
“名节能饱腹吗?”徐云承道,“下官到底是个俗人,不是世人口中的谪仙。在平州这么些年,为谋生计,下官早已是顾不得其他……天冷,侯爷可乐意随下官一道走吗?”
“有劳。”
二人比肩行着,难得同窗再逢,却皆是默默不言。一道猛烈寒风刮来,打得街上百姓都缩了脖子,歪了伞。
北疆把习武稀松平常,徐云承旧时候也是跟着燕绥淮一道习武的,他手劲虽比不得那人儿,到底还是大,烈风中独他撑着的那把纸伞直直立着。
他们绕过这条巷,又行过那条街,迎面遇着个典雅的大茶楼。
街上寒风叫,里头人吵闹。
季徯秩从茶楼那大敞的门口往里瞧,里边闹哄哄的全是青衿加身的太学生。他抬颔,问:“他们今儿又在闹什么呢?”
徐云承目不斜视道:“近来东疆闹瘟疫,陛下差人把山给封了。如今那山上之人生死未卜,陛下却置之度外,颇风轻云淡。太学生们个个嫉恶如仇,这事你我尚且不能安之若素,那些个太学生又多心急口快,自打从中咂摸出陛下要山民自生自灭的滋味,那是如何也不能沉心静气……可不就闹腾起来了。”
“陛下明晃晃地给人递刀子,这事当然怪不得他们个个义愤填膺……只是可怜了戚臾他这世子爷,如今他爹东複王不在山上,不知他一人还能否应付得过来。”
“听天命,尽人事罢……只是这瘟疫来得委实巧,该说是天公怒极降灾么,还是有什么值当怪罪的人呢?”
“什么人,陛下么?”
“只怕未必。”
二人从茶楼正门拐到一旁的小巷,打算偷个小懒抄条近路走,哪知那巷口坐着一人,平展着的两条腿拦了道。那人拿一条粗麻布将脸和身子都给掩住了,靠着墙一动不动。
季徯秩倒没怪那人横歇道中,不识好歹地拦了他们的路,只是有些惊奇道:
“天儿这般冷,怎能栖身外头?”
徐云承淡淡呼出一口白气,摇着头:“人么?不是人咯。”
“死了?”
徐云承点头——这是冻死骨。
季徯秩叹息一声,从伞下钻了出去上前几步,他拨动佛珠一二下,稍稍朝那人垂了垂头,嘴里喃喃念了段佛经,这才压着眉问,“这尸可有人收么?”
“这布是巡街之人给盖的,再晚些衙门会派人来收的。”
“先前不给盖,人死了倒得了这么块布。”季徯秩将佛珠戴回手上,“说到底还是贵贱有别,不瞧人面看鬼面呐!”
“那布分给活人只能一人一张,分给死人,那是百十人共用一张……天黑什么都贵,人命倒是显得越发的贱了起来。”徐云承顿了顿,道,“上半载,魏旱涝灾多,粮贵,布匹也贵起来,再过不久恐怕就连下官维持日常吃穿用度都要费好些劲了……”
“好歹是京城,这儿的天竟怎么也寒成了这般?”
徐云承不答,问:“侯爷——走吗?”
季徯秩点头,徐云承就把伞抬高了些容他进来。
他二人相伴而行,虽很是合得来,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相像的,就连户籍也是南北两方,唯一的共通之处恐怕只有皆无辜招得北疆的恶狼撕咬。
白衣撞红裳,一人素淡得近乎融于风雪,一人烈得如燎原火。可这般一比对倒叫人说不上来哪个更过人些,恐怕真应了那句“梅须孙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1】”。
徐云承打伞依旧稳得很,风打来,伞未动,墨发倒是飞得很散,有些和季徯秩的交缠在一块儿搭在了他的肩上。
季徯秩把脸儿微侧,道:“耽之,你道我未变,我却觉着你变了。”
“哪儿呢?”徐云承笑问。
哪儿呢——分明是落魄的谪仙却仿佛离人更远了,分明性子磨平许多却更叫人摸不透了,不再自傲而是自卑了,不再孤高而是自贱了……
季徯秩将那些词用舌尖压着,笑说:“说不上来……凭江近来过得可还好么?”
徐云承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却不经意地抚上了后颈,好似那夜被那匹狼啃出的一圈齿印至今未消,他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摇头道:“下官不知。”
“是吗?我原以为他到平州去定会去拜访你呢……”季徯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一对形影不离的竹马如今却形同陌路呢?”
“恐怕是因下官与他的缘分着实太浅罢!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各奔前程罢了,倒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徐云承无所谓模样。
“好罢!到底是你俩的事,我这外人不该插手过甚……对了,耽之,这天这般冻人,你今儿出府为了什么?”
“下官么?”徐云承面色平静,“许久未回京,想着去香料铺子里换些新味道,回来时恰巧撞上雪,而后便碰见侯爷了。”
“换香?”季徯秩探身近了,鼻尖挨着他衣裳嗅了嗅道,“你好生长情,这香我从序清山那会儿便见你用着了……”
“侯爷记性好……哈……世人眼光真是不同,有人骂下官薄情,侯爷倒说下官长情。只是下官今儿既已打定了主意要把香换了,恐怕已与‘长情’二字不沾边。”
季徯秩咧嘴轻笑一声:“你负了哪家姑娘,如何搏的薄情名?”
“下官无能,未能报答一使臣受惠良多的姑娘,招了爱慕那姑娘的郎君的指责。”
“人家心甘情愿的……那郎君什么狗屁歪理?”季徯秩道,“你把那人名姓告与我,我替你揍他。”
“下官这是摘根去叶,净挑拣着损人利己的东西说了,侯爷若了解清楚原委,恐怕也要道下官薄情。”
季徯秩还欲再问,徐云承只把伞向后斜了斜仰起头来,盯着前边笑道:
“侯爷,侯府可到了,还是快些回去避风雪罢。”
徐云承没留他,他也不好再缠人,只好摆手走了。
目送季徯秩进了府,徐云承这才撑着伞走远了些,只是他没迈步回府,而是闪身拐进条小巷。
他抛了伞,用手半掐着自己的脖颈,咳得心肺欲裂,一个不慎手松了些力,血便从帕子里边飞溅出来。
那殷红的东西跳到雪上,开了花。
咳的喘不上气,徐云承意识模糊起来,攥着帕子的手扶着墙,缓缓地跪了下去。
夕阳渐渐坠入宫城里头,戌时街头巷尾窜出了几个打更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拖长的调子唤不醒冻死的骨,只是锣响在路过那些尸身时慢淡了些。
巷外来了人。
那人拖着几个麻袋,披着轻甲,似乎是专收冻死骨的官人。他见徐云承面朝下倒在巷子里,还以为又是死人,便照旧蹲下去把人儿翻过来。
哪知却在瞧见徐云承的脸后,面上仓惶即显,手也随之剧烈地抖了起来。他稳住手,匆匆俯身探了探徐云承的鼻息,见徐云承还有气儿,赶忙失而复得般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朝医馆疾行而去,他身后有人见状急得追着喊了几声:
“杨大将军欸!这街还没巡完,您这是往哪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