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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高台歌

君为客 洬忱 6575 2024-11-12 10:31:41

风雨欲来,狂风大作。又是一个不掌灯的夜,非藉着宫池水光瞧不清人的脸儿。

魏盛熠高坐明堂,只起身将新得的密函朝天抛。他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各地的急报相继拥来,嘶鸣着的马匹堵得城门大乱。拖着残肢断臂的,烧坏半张面孔的,乃至于那久不知踪迹的叶王也泪汪汪地拥在了宫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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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

楚国·衡京

易绪驱马带着楚冽清逃离了那被刀光剑影笼罩的朝堂。马死命地朝前奔,穿过那经人打点过的城门,再窜入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易绪将楚冽清扶上了备好的马车,内里头的郎中急急将楚冽清的衣裳撕开疗伤。

血,裹着,淌着,腥气如一块厚巾毫不怜惜地拥住了车厢中人的口鼻。易绪不堪忍受,只默默踩了马凳子,到外头驭车去了。

外伤渐愈,那楚冽清却又害起了温病,烧得时如身处云雾,时如肩担重石,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到了第八日才真真算得清醒。

楚冽清枕在易绪膝上睡,一睁眼便对上那双狐狸眼。然他虽寻了易绪的手来牵,却是良久无言。约莫过了半柱香,他喉头一松,这才哽咽道:

“皇兄他……”

“没死。”易绪轻描淡写,“只是委屈王爷成了通缉要犯,那人活一日,您就得逃一日,怕是再回不了衡京。”

楚冽清眸色晦暗,半晌挂了笑。

伤员过余关太过惹眼,怕的是还没入余,那些个官兵已把人给抓了。他们一行总共七人,便在楚北人迹罕至的草野上买下个带院子的老屋,定好何日伤好何日走。

楚冽清身子骨不同常人,可那满身箭伤还是养了半月才勉强痊愈,至于还有没有余症,楚冽清不大在乎,只把郎中的话囫囵听来,很快便抛了。

那楚易二人不约而同地没再继续那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谈话,其实这些时日,楚冽清同易绪也不大说话,只是仍处处留心照顾着。

偶有二人吃醉了,身上躁起来,也会有亲热点的时候。只是那些忘情的呻|吟,那些泥泞的欲望,皆不断地翻搅出那些令他痛彻心扉的真相。

楚冽清餍足总是喜欢把易绪箍在臂弯,鼻尖挨着他的颈子,吻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刺青之上,像是要将这秋叶嚼碎了含在口中。

他待易绪体贴入微,每欲欢好总不忘事先在榻边为易绪备一个唾盂。易绪同男子欢好后常犯恶心,从前总要趁着恩客入眠之际,去寻个地儿呕秽——他二人初尝鱼水之时亦然。

若楚冽清先前知晓此事,他绝不会强人所难,但他如今已抛了所谓清白操行,只尽兴地拉那清仙同己入欲海。

他知道易绪断然不会拒绝他。

贪欢事了,他总温柔拍着易绪的背,由着那人扒着瓷盂干呕,自个儿则温声安抚道:

“阿绪,慢些、慢些,可要当心呕坏了嗓子。”

算是报复么?楚冽清独自待着时,偶尔会思索。

近春末的某日清晨,这屋里住着的人儿,除楚冽清和易绪外,皆睡倒泥墙边。楚冽清垂睫略瞧,明白他们这般模样应是被喂了迷药了。

楚冽清想着,只噙着笑越过院中那些个由他亲手打下的篱笆,牵住了易绪的手。

易绪背着个长匣子,将他领至一方空旷草野,彼时他们已走了约莫少半时辰。易绪仍没有要停的意思,楚冽清却是顿住脚步阖眼沐风,同那人商量道:

“阿绪,这地儿既平坦又敞亮,就这儿了罢?”

易绪点头说好,随即卸下长匣,将那层层锁给打开——那是重叠放着的两把名剑。

楚冽清兀自笑起来:“知我者莫若你也。”

易绪将他的佩剑抛过去,二人各自端量少顷,两柄长剑方出鞘便铿地挨至了一处。

“阿绪,你可知我有多期盼此日?”楚冽清仗剑挺身上前时,在易绪耳畔笑了一声。

易绪不搭理,只灵巧地斜了剑身。锋利的剑尖蹭过楚冽清那把重剑的宽厚剑身,交锋之声尤为扎耳。楚冽清毫不懈怠,只扶着刀,将那易绪蓦地挡开。那易绪向后轻巧一跃,登即又挥剑上前,横劈竖砍,直捅斜削,二人见招拆招,竟是难分伯仲。

棋逢对手,这二人迎着春阳皆是大汗淋漓。力气耗尽,二人顾不着保自身安危的莽撞一击,叫剑尖都停在了对方的颈前。

楚冽清展颜一笑,畅快地抛了剑。那易绪则不然,剑尖悬在薄皮前边,平白叫楚冽清生了些痒。

他瞧着易绪还是笑,笑着笑着突然就洒下泪来,将自个儿那张朗秀面庞作弄得狼狈不堪。

在那渐亮春晖之中,易绪听见楚冽清说:

“本王活过了清明,至今朝,蒙你恩多活了十九日,今儿还求你给本王个痛快。”

“步染——”

顾步染终于得以脱去了那凭空捏造的名姓,他旋身面朝楚冽清,手上因生了汗而有些滑。

剑握得不太稳,不知一会儿杀人的时候称不称手。

顾步染想着。

片晌,天公遽然泼下雨来——如此晴日怎会落雨?这雨又为何只浇他顾步染?

他觉着奇怪。

那之后他察觉到是自己在流泪,但他没法子抹去,这仅仅是因那时他的右利手还攥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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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坎州

清明时节的红光,将葱郁山林变作了酆都城。

起先还有人在寨子里吆五喝六地指挥着要去河里打水灭火的,后来盛水的木桶里没能装上清冽的河水,倒是满当当灌上了浓稠新血。

那同道取水的娘子被落地的头颅吓破了胆,她跌倒在被清明时节雨浸湿的泥土之中,尖叫着顺着剑身往上瞧,却见那桃花郎君皱紧眉宇。

“江、江郎君……”

话音未落,那沈长思已在她的细颈上划开了道捂不住的口子。那娘子的一双水灵眼还没阖上,喉咙里艰难挤出了最后一道哭声。

沈长思瞧着她失了鼻息,蹲下身来将她的眼给阖上。

这寨子里的二帮主花煜因着往事向来倦过清明,今儿也照常服了药,睡至夜半才睁眼。

他醒时听闻屋内略有声响,便扶着额起身坐在了榻沿。睡了太久,他此刻精神还不大好,只倚住了床围子,带着笑意懒懒问道:

“今儿我这屋里来了哪位贵客呢?”

“二帮主,”沈长思原是靠在门边,这会儿曳行挨近了,没入鞘的长剑在地上拖出细细一道白痕。

细碎声响钻入了花煜的耳,他神色如常:“噢,原是江郎君——提着剑来的?”

“不错。”

花煜拍着被褥笑起来:“这般的放肆,怎么进来时老三他们没拦着你呢?”

沈长思略微停顿,应是在思虑怎样回答。然而那春风打过,便叫那扇被他掩住的屋门大敞开来。

山风卷来火声,噼噼啪啪。

火么?须臾之间,花煜想到了今载新春炸响的爆竹,想到前日柴房灶上味美的羹汤,想到几年前被火吞没的徐家尸首——大抵皆是些叫他心情舒悦的好事儿。

可如今在那火声之中,他听见了人的哀嚎,听见了山的悲鸣,听见了竹楼崩塌的震天响。

花煜倏忽伸手抚了抚自个儿有些湿黏的衣衫,又将鼻尖凑近嗅了嗅,笑道:

“江郎君,灯油好贵,这般送我上路,太过靡费。”

花煜慢慢念着,语气不可抑制地上扬。那动静挑动了沈长思的眉,他不动声色地将长指落在了剑茎上头,屏息凝神。

他果真警觉。

移时之间,那花煜忽地暴起,一把短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上的,只被他握紧了循声扑来。

“无耻小儿,吃我一记!”他怒喝一声。

可后来沈长思仍旧安然无恙,那曾艳绝启州的美人儿却遭长剑贯体。

满头青丝随着狂风乱飘,泪水从那早失了瞳子的骨坑中翻涌而出,愈滚愈浊。伤着了要害,鲜血不断自齿缝之间溢出来,可花煜仍向前,徒然叫那剑捅得更深。

沈长思深吸一口气,霍地挪步将长剑抽出,那人没了支柱,顷刻便摔在了石地之上。血泊自他身下延展,那人稍稍挣扎了几下,便像是认了命般垂下头去。沈长思瞧不清他的面容,却闻其笑:

“清明至,萧郎,可是你惦念我了?”

外头的火光叫人目眩,呛鼻的烟尘叫人虚虚生泪。余留的山匪聚于一处,属意要去搬火铳,谁料那些东西已被沈长思麾下人马给拦截下来。

那江临言身披重甲挺坐高马,眯缝着眼冲那几个虾兵蟹将笑一声: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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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纷乱荒唐事终了时,已是春末了。

夜深城乱,城中人不知所以然,还以为又是太学生闹事,只把支摘窗阖了,絮絮叨叨地咒骂:

“天杀的王八蠢物,一天天的赶宫门处送死,搅人清梦,还有完没完?!”

大抵是因路途远近稍有差别,事发虽有先后早晚,可那北南东三方的函使却是凑一块儿来的。霎时间,函使们人挤人地拥在宫门处,不多说定是皆耷拉着一张苦脸儿。

北边坎州山火肆虐,山匪尽伏诛,只是那火或真是惹怒了山神。已有好些日子,那山只见人进,不见人出,进山的多半是凶多吉少。

南边楚国武圣叛乱,生死不知,催动着楚北边营不少痴兵自刎示忠。再加上楚帝负伤,朝野动乱,如此大好时机,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东边疫病吃人,那味珍药不可或缺,东複王叶时今日是抱着掉脑袋的决心来的,袖手于他而言可不就是进了棺材!

然这些个急赤白脸的函使互不知根底,还以为就自个儿身上背着千钧鼎,便是谁也不让谁,他催马,我亦催,也就闹起来。有人呜呜咽咽地哑着声喊,有的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喊叫,一个不小心就动起手脚来。

魏盛熠高坐明堂,瞧着函使来去匆匆,将好的坏的禀报于上,神色却是古怪地一分未动。

季徯秩与段青玱一道跪坐于他身侧充陪侍。季徯秩与段青玱向来面不显心,今儿季徯秩仍旧不见慌乱,倒是段青玱把那些急报听了进去,白眉堆成了两摊雪。

魏盛熠从容不迫地倾了杯酒来吃,便是叶时在他跟前磕个头破血流,他也不过安静地觑他一眼,挥手要他下去,只答应了翌日再给他个交代。

段青玱愈发难以忍受,只把酒杯搁下再不碰。季徯秩察觉了段青玱的情绪,笑道:

“段老惯常当看客,如今这般的坐不住,怕是真急了。”

“三边事发,微臣实在看不得陛下行事温吞,昏昏不知危!”

魏盛熠遭那段青玱抢白,只用那惯常使的平淡口吻应答:

“段老总觉着朕昏,觉着朕是自暴自弃。然朕如今施施而行,不过是因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哦?”段青玱瞟他一眼,“怎么说?”

“朕要向蘅秦求亲。”

“呵……陛下可知蘅秦迎亲大礼?”段青玱侧过身子,“那是非亲自驾马入秦迎亲不可!先皇当年迎娶蘅秦公主也不过侥幸谈妥了,这才保住条命来!”

“段老,‘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啊。”魏盛熠轻吞慢吐,“光阴不候人,再晚些,东疆之民怕是一个也救不得了。东山之上万民受苦已久,此乃朕重罪,朕得去还债才行不是么?”

魏盛熠口吻轻淡,好像把自个儿的生死看作稀松平常,季徯秩亦应和着相劝:

“段老,此乃唯一出路,今朝只得试他一试。鼎西有李王及其世子坐镇,鼎东交给了薛侯爷,鼎中亦有烽谢、悉宋二营……北疆如今戒备森严,蘅秦怕也不敢轻易动兵。”

“怕?蘅秦何时曾因怕而却步?侯爷明知陛下此番兴许有去无回,依旧不知阻拦么?!”段青玱寒声道,“简直胡闹!!!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离了这位子,还不知这些个时日里魏会被乱党折腾成何般模样!”

季徯秩听罢仍旧是笑,他启唇道:“段老,陛下在位,这魏就不乱了么?——末将已答应了陛下要任他驱使的,今儿陛下道他要去找死,末将不能拦,也明白自个儿根本就拦不下来。出力不讨好的事儿,末将干得太多,这会儿实在是倦了。”

段青玱应不上来,气极反笑。

魏盛熠吃酒吃够了,便开口问季徯秩:“适才函使禀报南疆境况,你可听进去了?”

季徯秩点了头。

“朕若是要派你去南疆打仗,你去不去?”

季徯秩略垂睫,点头说去,只要圣旨下来他就去。

魏盛熠又问:“不缠着朕说要去北疆了?”

“不缠了,”季徯秩瞧着他笑,“您难不成想见臣在您大喜之日大开杀戒?——家兄曾踏遍南疆土,臣若能去走一遭也是极好的。”

“当真无悔?”魏盛熠错开那季徯秩的眸光,道,“错过了这回,日后可不知还有机会没有。”

季徯秩点了头,不羁地拍了魏盛熠的肩出去,临走时还笑他不想着如何自保就罢了,怎么还有闲情体恤他。

不多时,这偌大朝堂里只留了魏盛熠与段青玱二人。彼时那段青玱仍旧愤懑不平,只将心中怨言好生收拾了一番,叹一声:

“怎偏就生了唯这蘅秦草可治的病!”

“段老,此事朕已打定主意不追究。”魏盛熠笑道。

东山起疫病,好容易得了方子,却玩上了以帝换草的游戏。这病生得这般的巧,只换得魏盛熠一句不追究!

“好、好啊。”

那段青玱品着魏盛熠的笑,前些日子的古怪事儿忽而如涌潮般朝他奔来。

为何魏盛熠横征暴敛却国库亏空,为何东疆忽生疫病魏盛熠却执意封山,为何许家会反,为何付溪会走,为何得了徐云承却不用,为何逢宜非和亲不可,为何秦人入关愈发猖狂?

沈复念当年查北疆,那臭名昭著的方纥一查竟是个生计难维的瘦骨一堆!听闻方纥前些年购置了一尊价值万两金银的黄金鼎,可沈复念没查到。

为何呢?那钱呢?开宴买鼎的钱呢?

还有还有……

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边搅和在了一处,化作他眼前这匹褐绿眸子的孤狼。

难不成皆与魏盛熠有关么?

他的十指有些抖动,然他强装镇静,问:“陛下,臣疑云满腹,若是不解,只怕寝不定,心难安。”

魏盛熠凝视着段青玱,道:“段老,您想要知道的,恐怕绝非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段青玱喉间哽住片刻,只沉下心气一一道来,那魏盛熠倒是不阻拦他,还徐徐应答。

语调平平,荒唐的词句却劈头盖脸地向那段青玱砸来。那段青玱听罢,老眼瞪若瞳子欲出,只连连把官帽卸下,搔着那愈发痒起来的满头银丝。

“哈哈哈,通了,都通了!”段青玱老泪纵横,忽地发起狂来,“宣战,你小子原是要同蘅秦宣战!——就为了这一日,和亲削去满国气焰,换粮殃及士卒无数,赈灾拖死百姓性命,封山害死山民百千……你杀了多少人,你害了多少才,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啊!!!”

“可朕攒下了好粮,攒下了银子,还哄得蘅秦傲慢猖狂……”魏盛熠眸光犀利,“不值么?”

“你、你将魏扮做奄奄一息的困兽只为蒙秦人的眼!你荒唐!!!”

段青玱伸着指头颤巍巍地指向魏盛熠,原是皱着老脸儿,蓦地又疯癫地仰天大笑:

“魏盛熠,你遭世人唾骂,你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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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雷叫缱都震荡不已,风师趁乱领了疾风来,只可惜吹不动黑云,那天儿唰啦便倾下瓢泼雨。

落汤的函使们仍旧吵吵嚷嚷地挤在宫门处,紧闭的宫门再敞开时,放出个披头散发的老疯子。

人皆朝北,独他向南。那人笑呵呵,只还避过了高马,一步一吟唱:

“高台歌,高台歌,君歇高台,臣献歌。”

那些个函使听那苍凉吟声,心中惊诧不已,只是天暗雨大,瞧不清那疯子面容,便赶忙催马跑过,心念着去圣前禀报要事。

马蹄趷登登,溅起的泥都沾在了那人的紫袍之上。那老疯子无动于衷,干瘪的唇碰了碰,又念出唱词来:

“南地山河荡,残生付泥沼,破死局,染清袍,绞秀皮。”

楚境雨潇潇,顾步染的清身变作青楼贱躯,傲骨没泥,硬骨头哪堪折?只怕已一心向死。南营整兵甲,那贺珏的美皮变作刀疤怖面,风流剥尽,誓要破釜沉舟。

那满腔热忱的美郎君,皆作寻仇报恨的行尸走肉。

“北境沙作海,良将近坟台,皆饮恨,磨剑戟,拉重弓。”

北疆悬案一桩桩,穷的殷的聚一堂。仇人在北在邻,魏盛熠愈是亲秦,北人便愈加愤恨。李宋燕杨薛,无人不满腔幽怨,蠢蠢欲动的利刃,来日或也将没入那蘅秦余孽的胸膛。

“东方雪埋人,长身躬若蚁,只落得,点高香,敬神明。”

巍峨群峰,叶九寻拨开厚雪,躬身草野,疫病压弯了他的腰,摧折了他的膝,绝望的世子成了乌衡苏最为虔诚的信徒。

温剑归鞘,只抓着火把焚尽死尸,尘灰漫野,终叫他遍尝心痛。

贺渐攀山采药不得喘息,最后唯有叩拜天地,恨己不为医。

那不知柔情为何的粗鄙武人们,今载泪烫寒山。

“西州人不归,露重甲衣寒,盼不来,万户侯,平宁日。”

季徯秩别了稷州,温柔乡里滋养的玉面郎丢下了安宁日子,也叫稷州百姓失了庇佑。虎符入喻家囊,自此乱世里再无桃花源,唯有被迫入局的士卒在自相残杀中奔忙。

无数人马自段青玱身畔打马跑过,那三朝元老放声大笑:

“踩啊——踩死老夫罢——老夫助纣为虐,乃暴君共犯!”

没人理会他,高抬的马蹄没能叫他死,那人抹一把面上雨,只把玉佩诸类沉甸甸的劳什子解了扔在朱红宫墙边,仰天悲愤道:

“抛你玉堂金马,毁他崧生岳降,催那王孙贵戚入秦关,人间眉频蹙,你笑,不过命一条,不值钱。”

煮鹤焚琴,遗珠弃璧,今夕可用者,拧血汗以收利。

徐云承将被魏盛熠带去北疆,安邦之贤被用以掀风起浪,人尽苟延残喘的沙场辨不出玉石沙,生死不过喘息之间。

沈长思折琴堂上,脱身沈门,一出上山剿匪叫他辗转善恶两端,逼得他脏腑裂了又缝,魂灵在火上烹烤。

逢宜亲手埋葬了心上人,泪面绘上红妆做一娇俏新嫁娘,有如当年蘅秦公主入魏那般成了国争的人牲。

“杀你傲骨锐锋,封他贪嗔痴怨,锁那钗裙窈窕作笼鸟,尘世声喧嚣,你叹,所及尽折腰,不稀罕。”

摧折好才,压垮骏马,今夕不用者,盖重帷以掩光。

燕绥淮经了冬至宴那么场行刺,后闻许家事发,知晓事情败露,郁郁寡欢,成了拔了牙的虎狼。

付溪被调往巽州,心思缜密的阎王爷在冰寒凉潮中匍匐,变作捆缚贤王的绳索,变作地头蛇的眼中钉。

徐意清被禁锢宫中,说是帝王之红颜知己,不过是稳住顾步染与徐云承心神的一味猛药,梧桐枯瘦,人憔悴。

“拦你凌霄腾云,削他白头长须,耗那笑郎颓仙青山老,万般苦不渡,你唱,老少赴黄泉,不足惜。”

锁狼缠虎,捆鹰囚豹,今夕可用却不用者,散四方以挫锐。

熬!虎符三分,宋诀陵从前凌云志付作笑谈,束手鼎州,作了这大漠囚徒,仇家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含住齿牙扮乖犬。

熬!剜了许冕的肉,埋了贺原的儿,寒了史澈的心,废了方纥的名,他们由忠义哺活,故而心甘情愿地作一拉磨老牛,不知疲倦,不知来路地在这乱世献愚忠。

熬!林题索居乡里,不出而知天下事,却唯能将数把光阴耗在陋屋之中,数洞中硕鼠几只。

还是熬!自幼年起便没有它路的绝情郎望着手中虎符,笑念来年若江党大败,史官要以何般脏词系上他喻戟的脖颈。

“你不叫别人活,你自个儿也不活!”段青玱痴痴笑,“老夫从前太过自以为是,竟想着去投靠你!抱着先入之见,觉着你不昏,觉着你终能救百姓,谁料你竟是要赌上魏去布你那狗屁的局!”

魏盛熠是余孽,是疯子,亦是魏家的帝王。

他过得苦,自然看不得百姓苦。可他是帝王,他得识大体,他得够狠,故而要明白以小谋大。

——魏盛熠他,早便放弃了魏当中的诡谲风云,这天下皆以这魏作棋盘,独他以三国为盘,以天下人为棋。他要破秦关,要灭楚威,他要这魏鼎立天下。

而身后魏之内如何,他不在乎。

这春已过尽,流水不停,很快,很快万事都将得以了结。

段清玱哼唱着,踉踉跄跄,最后一眼瞧见的是那经了一番乔装打扮,只露出双眼的韩释。

昔日朝堂上针锋相对的二人,浊睛对望徒留悲哀。同样混浊的眼,同样忘不去的先太子。他二人是同窗,是故友,是当年深陷党争之际彼此唯一的支柱。

可后来,段青玱察觉三皇子魏束风谋乱之心,便思了明哲保身之法,将先太子部下名册亲手交给了那暴戾的魏束风。后来,后来,那名册里的人近乎全死了,那也成了段青玱此生最悔恨的当初!

“好——好,老不死的,就连你也来了!你今昔又是要扶持哪个太子啊?!”

韩释没吭声,只将那斗笠取下,搭在了段青玱的脑袋上,自个儿骑着那一抖一抖的瘦驴行远了。

段青玱讶异,却无力,他扶着斗笠,跌跌撞撞地伏身青石:

“乱世群雄起,旧朝圣人殉。”

段青玱不知为何生,但知为何死,他扶不出救世之人,唯能守着老臣的清高,替那暴君向天下人谢罪。

韩释逃窜半生,今儿改扶他姓,只拥着薛家那沉甸甸的苦痛,迎风吹雷鸣而行。

吴渃囊中满是黄金白银,却总觉两手空空,他是商贾,亦是民间臣,唯有江临言登帝,他才能尝着此生非如鸿毛。

“老夫输得太彻底啊!”段青玱哭喊。

这嘉平年本就是魏盛熠扯下的弥天大谎,那人从未想要这嘉平年变作盛世,他是心甘情愿地将四疆清理干净,然后把那一团烂肉抛给群雄撕咬争食!

段青玱失声恸哭,只还艰难地咧着嘴唱完最后几句词:

“高台歌,高台歌,臣为车马,君为客!——”

段青玱挣扎着将头磕在青石之上,为那修罗乱世作了序。

雨太大,天太暗,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卷入车马之间,化作了这嘉平春末的最后一道疤。

——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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