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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2章 离别赋

君为客 洬忱 4660 2024-11-12 10:31:40

昱析四年秋,先皇魏千平病逝,百景凋零,目之所及唯见枯处,不见草木荣荣。

歧王魏盛熠于缱都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嘉平。

寒来暑往,秋去春来,入夏复入秋,魏千平驾崩眨眼便是一年前发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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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元年十月

缱都·百汀楼

“逆子!”贺原指着贺珏的鼻子大骂,可他瞧着那人容颜憔悴,又耐不住痛心疾首道,“你瞧瞧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你究竟要叫我和你娘怎么办才好?!”

贺珏此时吃酒已吃得醉眼朦胧,他抱着酒壶不撒手,还痴痴地咧嘴朝他爹笑:“爹——您老人家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怎么?翎州不要我了,就连您也想将我赶出贺府么?”

“说什么胡话?!”那贺原边扭头去呵斥他,边甩着袖要贺珏身侧那些个酒伶出去。他局促地跟在那些个女子后头,直到亲手将那厢房的门给合拢了才舒了口气。

他爹脸皮薄贺珏再清楚不过,摊上他这么个丢脸的儿子真是不知造了什么孽。可贺珏虽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半分要收敛几分的意思。他见那些个女子出去后,还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只见他腰一塌,便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氍毹之上,沾了一身艳俗的脂粉香。

可他是随心所欲任意妄为了,却没露出一星半点的笑。他眨了眨眼,泪就开了闸似的往上涌,漫出了眼眶。

昱析四年秋的泪,他到嘉平元年都没流完。

翎州战败,顾家儿郎顾期、顾步染战死,自此百年顾家血脉算是断了个干净。顾夫人悼心疾首,生了心病,殁于元年春。翎州小将贺珏被迫赴楚亲送降书,将顾泉关以北部分疆土拱手相让,成了翎州臭名昭著的过街老鼠。纵然其皆依照魏盛熠旨意办事,但仍为翎州百姓所诟病不齿——真如宋诀陵所料。

后来他扛不住万民声讨,辞官归京,在秦楼楚馆里恍惚度日。

这般荒唐日子他一过便是大半个嘉平元年。

“怎么就留了我这么个窝囊废……”贺珏任由泪满泪溢,没伸手去抹,只是喃喃念道。

方才饮下的烈酒在他腹中乱撞,如刀般绞着内里的皮肉。可他仍旧不肯放下手中的酒壶,就为了一醉方休,忘忧忘愁。然如今一切苦痛仍旧历历在目,他怎么能收手?

“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那贺原叉着腰站着瞧贺珏,又恼怒又心疼,“你这般虚度日子,可对得起当年替你拦下刀剑的将士么?!”

贺珏闻言不悲反笑,他道:

“他们错了,错得彻底,留谁性命都不该留我贺玉礼这愚昧纨绔独活!我是如何也对不起他们……如今,我赖在这缱都,根本就没有替他们报仇雪恨的法子……但若不能手刃仇雠,我究竟为何而活?”

“魏百姓千千万,你哪能只盯着翎州一方?再说……就当是为了我与你娘……”

贺珏打断了他;“爹,我实话跟您说,自打我被赶回缱都,我每日都在想着要去寻一个随顾大将军他们一道而去的法子……若非举刀向腕时常念及您与阿娘,我实在不忍抛您二位而去再造一对人间伤心人,因而苟活至今……可爹,最近您与阿娘好像拦不住我了,我梦里见的全是同阡宵他们在翎州草场跑马,好不恣意。醒来却不见旧人,举目只见缱都酒肉臭,荒唐混乱……我都不知我在哪里算活着……”

那贺原鼻子一酸,蹲下身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珏儿,爹知你苦处,你要回翎州爹再不拦你,只是你如今这般作为,要想叫陛下答应,哪里简单?翎州百姓不待见你,你又何必上赶着去讨人烦?你当年若叫那宋落珩签了降书……”

“爹——”那贺珏突然张口,“莫要再提。”

那贺原识趣地没再提那茬,只叮嘱道:“晚些时候爹在同你好好聊聊,你要回翎州之事,爹会好好同陛下说说……礼部有事要办,现在夕阳也快落尽了,一会儿府里差人来接你回府,你莫要刁难人家!”

贺珏没吭声,贺原也就当他应下了,他还想装作释怀模样,可他往外走,一步一回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

他推门出去,外边这时候不知怎的吵吵嚷嚷的。他倚着阑干朝下望,瞧见一位店小二拦着门不叫那些个贵客出去,嘴里还不停说着什么。他心感奇怪,便下了楼走至柜台处,问那相识已久的店掌柜:

“掌柜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掌柜停了拨算盘的手,摇着头叹气道:“哎呦!大人您不知道,今个儿安稳呆在这儿才能保身!这都是为了您好,您向来明理,若能帮在下去劝劝那些个要往外跑的官老爷,可实在叫在下感激不尽!”

“什么意思?”

“嗐呦——原来大人您不知道!”那掌柜终于抬眸瞧他,“那出不了皇后的许家反天咯!”

“什么?!”

没了贺原在他耳边念叨,贺珏终于听见了街上的喧闹声。他坐在窗前往外望,只见大街小巷拥满了官兵,好似蚂蚁般相互推搡着。

他冷笑着将手伸到窗外,只听“啪嚓”一声,酒杯碎在了一兵士的靴边。

那人没抬头瞧贺珏,许是因不痛不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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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近,夕阳斜。

街上闹哄哄的,不知道以为缱都这无夜京城又在庆祝什么好事。

那离宫城挨得近的街道上还不知这缱都里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个个的都还照常做着买卖。忽听一声嘶鸣,一匹骏马从远处疾奔而来撞翻了街道两旁的摊子。

那些个商贩方要张口同马背上那人理论,却见那马背上坐着的是个横眉怒目的武将。那人手上的重刀被磨得银亮亮的,瞧上去可别提有多吓人——那是太尉许冕。

这遭殃的商贩被许冕的逼人气势吓得说不上话来,又怕那壮汉一急,便叫刀尖割破了他们的喉咙,赶忙垂了头,连连后退。许冕道了声“抱歉”后驱马离开,留那位惊魂未定的商贩在原地吓得直喘气。

这太尉许冕其实是个本分的老实人,纵然他本就因曾亲睹枢成一十五年蘅秦屠城惨状,而对蘅秦怀恨在心,也未曾想过要去为难那混了蘅秦血的魏盛熠;可当太后以死相逼时,他不得不举兵翻天。

他虽身为太尉,手上却没握着多少权,魏向来容不得外戚干政,他许冕一个在北疆立功无数的将军也因嫡妹受封皇后而搭进去了锦绣般的前程,最终只捞得“太尉”虚名一个。

他只得了个名头官儿,本没可能掺和进权争之事,谁料太后早便收买了大半禁军,布好了局就等许冕领兵下好最后一步棋。

这太后城府颇深,面上虽瞧来就是个烧钱礼佛的宽厚信徒,内里却早已被那幽深宫闱炼成了毒蝎。她口口声声说要塑金佛为先皇祈福,却暗地里将那些由户部批下来的银子差人藏了起来。后来雕好的那尊金佛,不过一刷了层金漆的石佛。

他兄长许冕听闻此事忙赶到宫中求辨真虚——那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那蕙心兰质的嫡妹会被深宫化成那般寡情少义的人儿。

“佛么——若想渡人,岂贪一尊金身?”那时她笑吟吟地尝着樱桃,好似全然没有瞧见许冕面上的忧色。

“您要这么多金子作何?”

“国舅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还单纯如若黄毛小儿,实在是叫本宫颜面无存……您要叫那许渭踩在您头顶作威作福到什么时候?”

“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说是作威作福……”许冕呫嗫道。

那雍容华贵的人儿没同他争,只道:“本宫自五年前起便一直在往禁军里头送人,可惜久久苦于钱财之事。眼下借修佛一事得了这笔金子,招兵买马可轻松不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是不知这忙……国舅您是帮本宫不帮。”

那许冕苦笑一声,道:“您与许家是栓在一根梁上的,微臣岂能眼睁睁地瞧您孤身一人步入水深火热之境?只是兵变一事牵连者势必不会少……”

这妇人连为亲生骨肉烧香续命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会在意兵变会牵连多少无辜?

于是乎,许家如雷马蹄声终于在嘉平元年十月宣告了这个动乱元年第四场兵变的开始。

许冕带头领兵直攻城门,却只见一人骑马在那宫门前。他驱马飞奔上前,还不待那人张口便将他的胸膛破开了个大口子。可那人被长剑穿透却仍奋力张嘴道:“鸿……鸿门宴,将军您……快……快撤……”

那许冕打了个寒战,顷刻便见宫门周遭涌出数不清的兵士。那宫门缓缓打开,内里缓缓走出个高大男子——好巧不巧正是当今圣上魏盛熠。

许冕瞧见那乌压压人马,便知晓此局已无胜算。他没力去思索究竟是何人泄露出去的消息,只利落地下了马,而后将剑搁在自己的颈上,道:

“陛下,臣知罪该万死。今儿臣身后诸位兵士皆乃受我以亲人性命相逼,不得已受我摆布。若非如此他们绝无可能提刀剑造反,还望您饶他们一命,末将愿在此以死谢罪。”

哪知他那剑不过方割破些外皮便被魏盛熠拿剑一拦一挡,那力道重得险些叫许冕松了手,只还听魏盛熠道:“太尉您死在此地着实可惜,这一剑朕替你拦下,为的是报答您曾施舍本王的一碗稀粥。看在焺哥面上,朕这次饶了许家,但太后罪不容诛,您身后诸人皆为太后心腹,亦是没有缘由留在这世上了……”

只听“杀——”的一声,这许冕即刻被人马的淋漓鲜血浇透。他跪在原地,发狠地锤着地面,直到双手皮开肉绽——他面朝宫门跪着,直到身后渐渐无声也没敢回头。

只听那金吾卫将军方铭走到魏盛熠身边禀报道:“陛下,叛党已斩杀殆尽。”

魏盛熠点点头,又将靴尖指向许冕道:“太尉,今儿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有劳您到牢里坐坐了。”

他吩咐了一声,登时便有人涌上来给他套上了木枷。许冕没挣扎,只是嘴上还念道:“求大人看在情面上,莫要为难犬子。”

魏盛熠哼笑一声,压低身子在他耳畔轻声道:“这就得看令郎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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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许冕造反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魏,一石激起千层浪,处于涡旋中心的缱都更是难逃乱景横生。

三日后,百余名太学生于夜半之时集聚于宫门之前,要以死明不效忠秦贼之志。他们高声呼喊,要老天长眼惩治蘅秦走狗——他们有这般大的胆量,还不是因着觉着自己乃缱都太学生,是万里挑一的奇才。

可是他们太过自负,还以为魏离了他们便如同一摊烂泥,还以为万岁爷也把他们当和璧隋珠,不曾想那人会将他们弃如敝履。

守门将方铭见大事不妙,催人守好宫门,自个儿忙奔去知会魏盛熠。

可是那魏盛熠坐在椅上,闻言眼也不抬一下,只道:“撞宫门么?由他们去罢!”

那方铭犹豫着开口:“陛下,那些个太学生多是十六州声名远扬的才子……如此由着他们胡闹,若真叫他们搭上了性命,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才子我魏可还缺么?如今宫门处的那些个太学生这般冲动自傲,日后在翰林院吟诗作赋还不错,若真入了官场还不知是贵宝还是祸害。”

那方铭见实在劝不动便没多言,只孤身回到宫门处吩咐兵士把门给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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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思今日不上衙,夜深忽闻宫门处闹事。他知晓魏盛熠手段,料想他断然不会宽待这群太学生,便着里忙慌地去救人。

可他驱马赶到之际,那地儿已瞧不见半个太学生的影儿,唯有那方铭还像往日那般守在门旁。

沈长思还以为是因那些个太学生的冲动劲儿消退,一个个的都安分回家歇息去了,谁料他正要松一口气时,倏忽嗅得风中携来的浓重血腥味儿。

他没顾得上同方铭嘘寒问暖,只急切地朝那宫门奔去,鬼使神差伸指抚了抚那宫门,蹭了一手碎渣。他定睛一瞧,只消一眼便叫他浑身震悚——原来那些文人的血浇在宫门上全凝成了瘆人的血块。

这宫门披着血色的衣裳,叫人不知这竦峙宫门吞去了百余人的命。

巍峨屹立如那不可亵渎的皇家的是它,森凉无情如那墙中人的亦是它。

“尸身呢?”沈长思沉默了一阵,终于向那方铭开了口。

“抛到乱葬岗去了。”方铭耸耸肩,“这些文人就是心高气傲,不过皇帝不合心意就能叫他们急得命也不要。”

沈长思原以为他自个儿早便看淡生死,但一想到如今手上沾着百余人的血,心里头还是觉得难受得发紧,于是他紧抿双唇,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那方铭将帕子抛给沈长思,道:“把手擦擦罢!我瞧着他们撞的,心里头不比你好受多少。这人世只容缩头乌龟过活,他们骨头太直太硬,禁不起折,也不该折。”

“你为魏盛熠做事多长时间了。”沈长思将帕子攥在手心,“我原还敬你是条好汉。”

那方铭撇撇嘴笑了,露出几颗雪白的牙:“沈大将军,我能当上这金吾卫将军全都倚仗当今陛下,你说我何时开始为他做事?”

“好事一桩,你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不敢当!缱都死水下藏巨浪,夏秋两季接连掀起四场兵变,兵源还皆为南北衙禁军。可惜那些个兵士拼死拼活也没能推翻这天。如今这四场兵变终了,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那人凝视着沈长思的桃花眼,道,“你先前为先皇效犬马之劳,干的太过卖命,不知攀了多少次歧王府的屋檐。今儿魏盛熠当上了皇帝,断然不会留你在缱都。”

“桀犬吠尧才显忠,当年我又没有你那般吃里扒外的本事儿,在魏盛熠眼底当然忠的像狗。”

“我与你共事这么多年,这几年里什么风浪没瞧过,勉强也算是个患难之交……我有办法叫你安安稳稳地继续当这缱都的左羽林军将军,你要不要听?”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在这缱都呆的日子太长了,整日束手束脚都快忘了肆无忌惮地挥手迈腿是个什么滋味了……叫我去别地儿走走还恰巧合了我心意。”沈长思笑道。

“那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芝焚蕙叹,兔死狐悲啊!沈忆迢,来路未知,多多保重。”

“‘左迁无愠色,青史自斑斑【1】’,方兄,你总得信我。”

沈长思挥手别了他,回到颜府后便开始着手收拾行囊,他表兄颜阳雪抱着臂在那瞧。

“此局真就这么定下了么?”

“嗯。”沈长思没抬头只含糊应了声,半晌才又道,“月晦兄,行行好——我此次别了京城,不知多少年后才复回,好好替我照顾我娘。”

“你启程前当真不打算回沈府见见你爹娘?”

沈长思呲笑一声,将方铭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自嘲道:“我这骨头又直又硬,禁不住折,也不该折!”

“什么混话。”颜阳雪在他脑袋上乱揉了一把,道:“可惜了,阿念今年冬就回京了……”

“等他回京了,催他给我写信。”沈长思朝他摆摆手,那双桃花眼里头的笑意浓浓,“这小子四疆跑,一封家书都没捎回来过,可真够疯的。”

“你俩就是泥神笑土菩萨——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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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元年秋末,项桓帝魏盛熠彻查禁军诸将谋逆大案。南北衙禁军受刑者过半,其中无辜遭牵连而左迁者有左羽林军大将军沈长思等。

朱砂落定,生死即分,衙门捕快拿着那些厚似半掌的名册四处寻人。

再后来,那浩浩荡荡的南北衙禁军中,该锁的难见天日,该死的横尸于野,该离京的再也没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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