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缱都
缱都的风雪要比稷州更烈些,好在这地方人多,瞧来倒比西边热闹了点儿。
可惜宫外边热闹不干宫里的事,那宫城里头还是如同往日那般死气沉沉,了无生机,不过下了一场不大的雪却好似压死了那里头的一切。
徐意清瞧着那披了雪的梧桐,不知怎的想起了缱都徐府的那对檐下燕。面对如此好景她心中却生了些不平,垂眉冥思苦想许久,才自顾呢喃道:
“本宫如今心窄至此,以至连对双宿双飞燕都嫉妒了么……”
她如何能不嫉妒?
那对燕春来秋去,一路漂泊却不曾分离。而她和顾步染呢?大半辈子天各一方,如今更是阴阳两隔!可顾步染念家国大义,她记挂一家声望,二人本就殊途,又如何能痴心盼同归?
她初闻顾步染死讯是从那些个嘴碎的宫娥口中,那流言霎时惊红了她的眼,却没催得她落下泪来,因为她不信,她不信那不久前还蹙眉请粮的大将军——他的心上人,转眼便能被楚军溺死于火海之中。
等待的时光是煎熬的,她好几次都觉着会不会是自己幻听,会不会是自己臆想,会不会是自己将噩梦当了真,不然怎么宫城里头没人哭喊,没人挂白?
她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元年初——南疆的斥候将顾步染的死讯传回京城的那一日。
原来顾步染真的死了。
她听见呜咽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看见有人在低声议论招魂之事,她瞧见徐府那对燕挥翅向北,她再也见不到爱人的面容。
这以后的人生皆是她的噩梦。
那些个宫娥不知这享尽恩宠的皇贵妃到底有什么心事,便都乖巧玲珑地垂着脑袋听她念,只在魏盛熠入殿之前知会了她一声,之后就纷纷退下去了。
那殿门一阖,将她眼中所有景色都关在了外头。
魏盛熠披了一身风雪,进殿的时候带了浓重的清冬气味。徐意清正歇在贵妃椅上盯着殿门愣神,楚腰纤细,瞧见魏盛熠来也没福了身子请安。
自打顾步染死后,她就不再像往日那般步步迎合这宫里的人,也不再谨小慎微,日夜如履薄冰,那双与徐云承像极的湖泊眸子终于也如同他兄长一般沾染上了俗世的灰。
“陛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臣妾这儿不该还有什么值得陛下索取的东西才对啊……”
“朕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徐意清轻笑一声,足尖点在了氍毹上。她踮起了脚,将那张羞花闭月的脸儿凑到他面前,把一身浓厚异香都推了过去。可惜如此温香软玉偏偏撞上了个不识货的郎君,魏盛熠那双泛绿的褐眸没有一分情动,倒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
“爱妃可还在怪朕封你为皇贵妃吗?”
他站在原地没动,静静等徐意清动作。果不其然,那人儿在他面前待了一会儿便安分地卧回了贵妃椅上。
“怎会?”
“朕的爱妃,”魏盛熠嘴角有了丝冷笑,“这回倒是有长进——不藏刀了?”
上回魏盛熠见徐意清是在封妃之日,那时徐意清不知从哪得了一把刀藏在衣袖里,魏盛熠不过拿杯酒朝她行了几步,她便将刀架到了自己那白玉颈上,若非他眼疾手快,恐怕他面前这美人尸骨已寒。
“陛下又没躲,哪里有半分怕小女藏刀的模样?”徐意清垂下眸子,“再说臣妾执刀向来只冲自个儿,无心伤他人……只是臣妾实在不知陛下如今留臣妾于此深宫有何用处?”
“‘徐’可是个不小的姓。”魏盛熠在一旁落了座。
“不小,却也算不上大。”徐意清拿薄背对着魏盛熠,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把玩,她抛下了那些大家闺秀的气度修养,瞧上去有些不似红尘客当有的慵懒蛊人,“陛下若想要把权握紧了,一味盯着徐家恐怕会大失所望。”
“爱妃待朕这般漫不经心,是觉着朕这棵大树不足以供徐家倚赖么?”
徐意清仰了仰头,黑褐的软发浇在桌上如飞瀑般往下倾,她道:“陛下多虑,您仔细思虑便可知臣妾所言对否。”
“爱妃之言有几分道理,可你有没有想过,朕瞧上的不是尊店门口的那块匾,朕要的是那镇店的宝贝。”
徐意清弄扇的手僵了一僵,她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乱世出英雄,徐耽之这块美玉也该窥窥天光了。”魏盛熠盯着殿门道,“先皇不懂,害令兄经年蒙尘,朕可是分外惋惜。”
“多谢陛下赏识。”徐意清眨了眨眼,淡淡笑了笑,道,“只怕您若不把此心同家兄说清,他不会觉着得了伯乐一顾,只会觉着屈辱难抑。”
“人活在这世上,无论如何都得背着点东西过活,身上若没一两个重担子,不是天真,便是自傲。”
“陛下难道不知担子重了会压死人吗?”
“爱妃怎么总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陛下怕吗?”
魏盛熠把头低了低,难得真心笑了笑:“怕?爱妃真会说笑。你知道世人最怕什么吗?一怕死,二怕失去……可朕一不怕死,二已众叛亲离,除了这皇位,朕已没有什么东西是握在手上的了,自然也不计较得失。”
“真的吗?”徐意清笑带凉薄,“红尘万丈,陛下真能安然脱身么?”
那双浓眉终于蹙起,他道:“没想到爱妃原竟对朕还挺上心么?”
“这事儿恐怕怪不到臣妾头上。”
“你平日里头都听了些什么?”
“不少。陛下想听议论您的,还是议论许千牛卫备身的?”
魏盛熠阖了眼,揉着眉心:“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道听途说,不足挂齿。”徐意清摩挲着扇纸,“……不过臣妾还是好心劝您一句,有些东西折不得,折了,断了,可就死了。”
魏盛熠将眼斜了一斜,暧昧地握住徐意清的几缕发:“朕自有分寸……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放手就再也要不得了,这个道理爱妃比朕要清楚得多。”
“陛下对臣妾倒也挺上心的。”
“人都说眉目含情是好事,可是我们这种人的眼睛里边向来是藏不住情的,不过盯着人瞧了一眼,那些情意就不住地往外泻……这可怪不得朕。”
徐意清轻轻舒出一口气,道:“当年陛下拒纳臣妾为妻,风风火火地迎娶了池家嫡女,臣妾还以为您的红线绕在了她身上了,哪知那线的另一头竟在许二公子身上。可如今许家是试图谋逆的乱臣,您将许千牛备身留在身侧,是害您,亦是害他,不是爱他。”
“人性本恶,剖开来看总归是自私的,朕当然也不能免俗。朕在影子里站着,他怎舍得留朕一人?”
“人性本善,再狠的心挖出来看也是红的,臣妾是宁愿一人孤独走上黄泉路也不要叫所爱之人与臣妾共亡。”徐意清倒着将手伸至身后抽回了那缕被魏盛熠握着的发,“您知道如今世人是如何臭骂许千牛备身的么?祸国殃民的名号他撑不起来,也不该撑。臣妾有幸见过许千牛卫备身几面,那位大人可不是个软柿子……您若想当一圣人救这乱世,是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他许宁温。”
魏盛熠仰头靠着椅背,低声道:“朕左迁沈义尧,不用林询旷,北送宋落珩,西废季况溟,世人都追着朕怒斥昏君,怎么独你把朕当圣人?”
“……您一不爱财宝美人,二不喜溜须拍马,三不行横征暴敛,臣妾因何唤您昏君?若是您真想同那词沾亲带故,恐怕错在于不通人情,败在一‘暴’字上。”徐意清阖了阖眼,“方才臣妾在同您论许千牛备身之事,可不是在论何为昏君。”
魏盛熠哈哈大笑,道:“爱妃把话说的好轻松,倘若顾将军在你眼前,你会干脆地放手么?”
“陛下这话说得更是有意思。”徐意清将扇子摆回了桌上,顺手摸了个汤婆子来暖身子,“您当真要拿臣妾这一女子同治理天下的君主相比么?更何况臣妾放手放得可早。”
“念念不忘也算放手么……哈……勿要再论此事。”魏盛熠终于下了最后通牒。
徐意清不是个倔性子,也没想着要自讨没趣,索性抿了唇噤了声。
浓密的睫毛扫在她的脸上,她斟酌良久才又开了口:
“洛姐姐她……”
她说的是先皇后洛照宛。
嘉平元年初,先皇后洛照宛诞下一子,由魏盛熠赐名“景闻”。此后,宫中多变,为求片刻安宁,洛照宛与其子二人被送往玄山寺祈福静养。那寺处在很是偏僻的山野里,虽然没有什么山匪作乱,但终究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谁也得不到那二位贵人的消息,顾也怪不得坊间皆论那对苦命母子早已双双归西。
“朕好容易才得了那么个侄子……怎么?爱妃也忧心朕会斩草除根?”
徐意清没吱声,魏盛熠了然于心。
“朕原以为自打魏与楚国一战后,爱妃已是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情关心其他?”
“得亏家兄吊着臣妾的命根子,否则您如今恐怕就得下黄泉去寻臣妾了。”
后来,那二人不知怎么都不说话了,魏盛熠在那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端坐着,直到双腿发麻才拍了拍衣裳起身走。
“徐姑娘——令兄我是非用不可。如今四疆皆乱,中原更是乱,令兄如此好材万万不该浪费在穷乡僻野。朕知北疆人多数对朕嗤之以鼻,为了叫徐大人甘心效忠于朕,朕不得不封你为妃。虽然此计实乃下下策,可朕已无他选。”魏盛熠背着手在门槛那儿慢了步子,“还有……节哀顺变。”
魏盛熠走了,徐意清将双腿折起来,拿脸侧靠于双膝之上,低声喟叹:
“还不如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