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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不忍释

君为客 洬忱 2911 2024-11-12 10:31:41

入冬有一阵子了,阳北道至西的紊州终于也落了场小雪,只是雪片太小,光是触及人身便已融作了细细雨丝。

一颀长人儿由侍从领着下驴车,只伸手扶正斗笠,湿漉漉地钻进了道边一小酒馆里。

他二人在里头坐了好一阵子,才有一生得尖嘴猴腮的人儿在他们对面落座,问:“要同我做买卖的,就是你俩么?”

宁晁适才已戒备地盯了那人半晌,见他张口仍是清朗少年音,不禁问:“喂、老子怎么瞧你也不过十六,你当真是……”

季徯秩温温摆笑,只在桌下踩了宁晁的脚,同那少年模样的男子说:“还请前辈开价。”

那风媒熟稔地敲桌,道:“将要散布的消息摆上来,我看过后再叫价。”

酒馆里头喧嚣无比,将外头北风的哀号都给遮掩。为听着彼此的声音,他们不由得凑身贴桌。

季徯秩在袖袋里来回翻找半晌,总算抽出块长布条,他恭谨递过去,说:“前辈,请看罢!”

那满脸机灵样儿的风媒起初还漫不经心,只当上头又写了什么贵人闲话,哪知囫囵瞧过后双眉竟是皱作一团。他仔细又瞧了一遭,急急将布条收进了褡裢里,问:“此言属实?”

季徯秩颔首:“不错。——只是听闻前辈长久以散步谣言为生,今儿怎么似乎很是在意此言真假?”

风媒闻言并不吭声,只起身要走,被宁晁抬手给拦了,他嚷着:“哎呦,你急什么呢?你还没收钱呢!”

“嗳、不收你们这些小鬼头的臭钱!!”那风媒说着匆遽地往外头跑。

宁晁不由得站起身,叉腰说:“嘿!他这小子——!”

他说罢又旋身问季徯秩:“侯爷,咱们走吗?”

“走什么?”季徯秩优哉游哉地倚着酒馆的白墙,笑吟吟,“我点的酒还没端上来呢!”

宁晁只好努嘴栽了回去,问:“那小孩儿……”

他话没说完,恰遇店伙计前来摆酒,季徯秩倒已知晓其意,抿唇不应,仅摇头而已。

宁晁自觉用手背试过酒温,给季徯秩斟满一杯,颦眉眯眼看向季徯秩。

季徯秩把酒盏推给他,说:“朝升,甭再瞧我!这酒你先吃,适才在外头赶驴,冻了好些时候。——你说方才那风媒是小孩儿?不是小孩啦!那位早过了而立之年,江湖人称‘嘴轮阿芝’,托他散播的消息不出一月便能闹得魏上下人尽皆知。不过他从前因服过劳损身子的毒,长到十五六,身子便彻底坏了,再长不大了。”

宁晁用不冷诸词推了那杯酒,自顾倾了杯水吃,问他:“可那阿芝既为风媒,为何不收咱们银子呢?”

季徯秩仰颈与他唇贴耳,说:“因为呀,他爹乃翊王——那四方征战后来堂上发狂,被我爹射死的武尊!”

宁晁正往喉里灌水,这么一下险些把适才含进的水给喷出来,他咳得满脸通红,震惶道:“那他岂非夺位良棋?”

“红尘间,人皆有所欲求,却并非人人皆渴权。当年翊王逼宫,其府上下遭巍弘帝血洗。其独子彼时年方七岁,冰雪聪明。然他没能痛快地死在灭门之日,而被关入牢狱之中蒙受净身与剧毒之苦。后来他被长公主出手救下,此后便一直藏身公主府中。许是因心中有愧,那孩子方及十三便瞒下其姑母,私跑离府,不知所踪。长公主心急如焚,却唯有派人偷摸调查,这一查便是好些年。之后找着人了,她又见那人儿已有了谋生法子,且乐得自在,不忍见他再被卷入权争当中,索性不去叨扰。今儿我也不过碰巧有事拜托,倒也不是为着要拉他入局……”

“那位好歹是皇家人……堕落至市井以传谣谋生,他当真不恨么?”宁晁凭空生出一肚子的闷气,五指攥紧成了拳。

季徯秩抬指点在他隆起的指节上,示意他快些松了,说:“谁知道呢?他家破人亡,咱俩家就不是?我们不恨么?这般痛楚没法子相偎共担,你念半晌后就别再想了。”

宁晁嚼着唇肉,只阖眼松了拳。

苍灰檐瓦垂了冰挂,少半时辰过后雪依旧没停。季徯秩干脆慢悠悠吃起酒来,有时生了偶兴便把宁晁逗上一逗,他说:“若非有你陪我,我今儿恐怕要只身前来逛这巽州。”

宁晁交臂抱刀,说:“那常之安硬要说震州是他家,不要卑职再跟着。卑职不听,他便绕卑职身侧呶呶不休,如同青蝇一般。不过么——纵然跟您回了紊州,卑职也没过上什么快活日子。老遭流玉姑娘瞪就罢了,那位姚副将也总恶狠狠地瞧人。”

季徯秩呵呵笑:“子柯他就是眼神不太好,人没那么凶!”

“……卑职在没无缘无故遭其临门一脚前,也是这般想的。”

季徯秩停顿须臾,将倾斜的酒壶扶正又说:“哪里是无缘无故呢?你乃宋家人,光是这一点就够子柯他恨了!不过朝升啊,如今北疆罹难,宋落珩他需要你,你不该不明白。”

“所以卑职不是到侯爷这儿,为公子他分忧解难来了吗?”

“你盯着我有什么用呢?宋落珩他若是死在了北疆,你能将好容易打探来的消息禀告给谁听?”季徯秩盯紧宁晁的眼,“你可知你如今比起盯梢,更像是要护我安危?”

宁晁哼笑着垂头:“侯爷总算觉察。”

季徯秩抿酒笑了又笑:“怎么?你主子身上的欲念又抒解不得了吗?”

“哈——”

宁晁生了北疆常见的浓睫,只那么一垂便遮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

消息自阳北道西边向东传开,乃至于该道东邻的巽州也渐渐响起了风声。

一惨绿衣衫公子窝在酒楼角落里,身边立着的侍仆被他猛一拉便坐了下来。他凝眉责备那人:“本王好容易出来探查民情,你杵这儿岂非叫本王暴露了么?”

侍仆蓦地弓腰请罪,魏尚泽只是无奈地推开了他拱过来的脑袋,说:“算了罢!本王看你是‘孺子不可教也’!”

这酒楼较之其它已称得上安静,可偏偏就是他侧畔一桌人个个唾沫横飞,聊得可谓热火朝天。

一汉子甫张口便有如狮吼:“欸、你可听说那消息了么?”

“什么消息?”

给他桌端茶送水的店小二向熟客凑过去一只耳朵。

方才说话那汉子却猝然把他的耳揪住甩开,毫不遮掩地冲大家伙说:“哎呦!你往老子这儿挪什么臭脑袋?——他们说那北疆的名剑客江临言乃先朝太子的亲儿子!”

“先朝?”一旁的莽汉从牛骨上咬下一块肉,用舌头压着说,“这得算到哪朝太子,才能有那般大的儿子?”

一瘦翁捻着胡须,寻思半晌,说:“莫非是隆振年间那位太子?”

“欸——非也非也!”来此地歇脚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插进一嘴,说,“当年东宫俨然地府现世!哪里有人能从中成功脱逃?”

魏尚泽拣了几粒花生米入嘴,这会儿正嘎嘣嚼着,面上像是听戏,只在心底冷笑腹诽。

——实在可笑,他皇子当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自个儿还有个堂兄!

一眉飞入鬓的长髯美公忽而展扇悠悠说:“那位江剑客不是姓江么?诸位可还记得当年缱都高门还有个江家?那一家可不就是因为依附隆振太子而被巍弘帝给……”

嚼肉的莽汉哆嗦了一下,感慨一声:“这倒还真是……”

那美公略瞧过众人脸色,又道:“再说,诸位不觉着奇怪么?当年江家女忽然下嫁平州,后来听闻也没留下孩子,莫非是因那娇娘藏了个龙胎?”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那魏尚泽一声不吭地瞅了良久,末了实在忍无可忍,便蓦地自侍从手间抓了一把碎银,拍在那美公桌上。

白花花的银子迷了在场多少人的眼,魏尚泽却直睨着那美公琥珀色的瞳子,同店小二说:“这桌酒钱,由我付了。”

他说罢,霍然攥住那美公的细腕,蛮横地把人给扯了出去。

***

二人跑至巷道中才止步,魏尚泽粗暴地伸指蹭去了那美公面上的假须,喘着气说:“娘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徐意清轻轻用折扇抵住他,将他推开了些,自个儿又退后一步,道:“自然是投靠贤王您来了!”

魏尚泽深吸一口气,自嘲道:“我在姐姐心底排到多远去了……姐姐无事怎么会想着我呢?”

雪浇在徐意清那对被她画得粗浓的双眉上,她淡淡一笑:“叫贤王为难并非本宫本意——也罢,本宫回启州老宅暂住便是!”

魏尚泽伸手阻拦她:“你!你明知启州今儿如今深陷战乱!”

“可那是终究是本宫故里。”朔风刮面,徐意清只轻捋碎发,平静地说,“本宫囿于宫中好些年,除却北疆诸人便没了深交之人,贤王若不乐意收留本宫,本宫除了那儿,可还有别处可去吗?”

徐意清缇色衣袂被夹雪的风扬起几寸,魏尚泽落目其上,低声道:“传闻顾阡宵最爱此色……姐姐,你至今忘不了他。”

“贤王,错了。是因本宫喜着橘黄一色,阡宵他才喜欢。”徐意清神色不变,仅轻飘飘呵出一口气暖那双被彻骨寒意贴附的手。

魏尚泽将眉皱得不能再皱,道:“本王适才听闻你同酒馆中人议论,江临言为魏家血脉……”

“是。”

“你莫非听信他人谗言?”

徐意清莞尔:“不论贤王信与不信,此事有的是法子佐证……今儿本宫亦为江临言足下兵马。”

魏尚泽耳中嗡嗡,仓皇之际,视线无不落在她那双差些冻坏的手上,便耐不住上手握了一握。

好冰。

他近来本就委顿不堪,这会儿神识混乱,再顾不得什么,只褪下手衣给徐意清罩上,牵起她便往王府行去,他苦笑着说:“姐姐说是便是罢!本王再不管了,世人都把本王当傻子耍弄,多你一人罢了,算不得什么!”

徐意清被那人牵着,薄披风随魏尚泽动作轻晃,腰间悬着的兰纹方胜形香囊也跟着一块儿晃动——那是顾步染相赠的定情信物。

光阴生足,可他们谁都放不下。

没人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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