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打进来浇在江沈师徒俩的皮肉上,天太冷,那从被褥里探出的脑袋被冻着了,终于转了转。
二人皆没有着中衣入睡的习惯,夜晚山里风大,那竹窗没阖紧,被吹开灌进了不少冷风冷雨,以至于后来二人都是把脑袋缩在被褥里睡的。
江临言坐起身来,将指插进沈长思的软发里边乱揉一通,也不思虑这般会不会打扰到他徒弟休息,只是觉着他徒弟睡相可爱,就这么随性伸手做了。
觉着一郎君可爱,奇怪吗?
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那俩徒弟最是惹人疼,可爱是应该的。就算以后他们老了,变成俩个小老头,在他眼底也是可爱的。
江临言下榻,踮着脚去阖那被冷风吹开的窗子,向下恰好望见那虬髯汉子——这寨子的三帮主,这会儿已整装待发,指挥着些人推着一车东西不知上哪去。
盖着厚布的东西露出些边角来,银闪闪的。
“呦呵,火铳。”
他拿手臂撑着脸儿,打着呵欠往下瞧,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可他们忙着整理兵器确乎是没注意到楼上还有个窥视的人儿。
他懒懒地瞧着,见人快走光了这才把窗给阖紧了,爬上榻去将被风冻得发凉的手颤着伸到他徒弟的颈子上暖,哼一声“心肝儿哟”,又补起觉来。
在他眼里,天大的事好像都不算事儿。
沈长思的颈子上被他师父压了只手,睡着睡着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秉着尊师重道的原则,他当然不能像他师父待他那般放肆,醒来时仅小心将他师父胳膊给挪开。他这动作既轻又慢,怕的是把那人给吵醒了,那人使出百种花样挂在他身上,不叫他走。
他替江临言掖好被角,用被褥把江临言裹得严实得像个蝉蛹,随后稍加梳洗便出门拜会那二帮主去了。
那二帮主惯常早起,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吃茶。外边的喽啰见沈长思这桃花郎君一大早便披着风雪来了,有些讶异,倒也还是敲门请示了那二帮主一番,很快便放人进去了。
那二帮主给他递了杯茶,没问他来的缘由,寒暄一二后先单刀直入地问他,可是当真是爱慕江临言吗。
“嗯——”沈长思不假思索。
“这条路不好走……我虽无偏见,但拦不住这寨子里的其余八千人,你们呆在这儿又能讨到几分好呢?”
“小人不过恋慕师父罢了,便怎么算择了条苦路呢?不过没关系,这儿已较山下好上许多。小人虽在这山上呆了仅有三日,但山上人多数对事不对人,我先是个好人之后才生了那般有悖人伦的癖好……可山下人是对人不对事,我先是烂人,因而才生了那般癖好,被打被骂皆是活该。二帮主,这已是天上地下了,不是么?”
“你心倒是宽。”
“你过来——”
那二帮主朝他所坐的方向摊开了掌,沈长思识趣地跪在他面前将脸贴上了他的掌心,那二帮主笑道:
“他们都说你生的好看,可惜我这眼睛瞎了,不得一睹你颜容,委实好奇。”
他把手覆在沈长思的脸上,抚过眉骨鼻梁眼眶唇,竟真把他的轮廓描出了个大概,他笑道:“浓骨秀皮,果真漂亮。”
沈长思直起身来,笑道:“小人不过平常姿色,二帮主谬赞。”
“你还是莫要谦虚了罢?我年轻时候手上不知摸过多少好皮囊好骨色,你这般好的,也才第二回见。”
沈长思笑道:“那就多谢二帮主夸奖。”
“江壹,你听着这山上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个好性子,但大家皆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久了皆如远亲近邻,你姿容性子皆是上乘,莫要过多在意些闲言碎语,有我给你撑腰,不会叫你受太多委屈。”
“二帮主如此善待小的,实在叫小的受宠若惊……小的可否斗胆问一句缘由么?”
那二帮主手上捧着个简陋的汤婆子,薄唇启了又合,良久才淡淡笑笑道:“缘由么?缘由皆在前尘中,可惜前尘太远咯!自打我瞎了眼后,万事皆仿若打翻了盛满墨汁的砚台般,那么一泼,全都看不清了……”
“可痛么?”沈长思斟酌半晌,还是开口。
“我?”那二帮主愣了愣,笑道,“哦,你说这眼睛啊……”
沈长思瞧那黑布起伏形状,料到那布下边的眼眶中已没了瞳子,眉不由得蹙了起来,道:“该是很疼的罢?”
“疼……怎么会不疼?当时都快疼死了。”那二帮主嗓音嘶哑粗沉,内里脆弱的苦涩却是掩不住的往外头泄,“眼睛疼,嗓子疼,心也疼……”
“究竟是有多大的恨……才叫那人对您施以这般的毒手?”沈长思垂着头。
“恨?啊那人倒不是有多恨我……”那二帮主苦笑起来,“虽说过往许多都模糊了,但若是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悔不当初,原来是我先害了人啊……”
沈长思虽是把他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却云里雾里。
“害了人?可是害了人性命吗?”
“是。”那二帮主没犹豫,“毁了他的青云途,还夺了他的富贵命,罪大恶极……”
“可小人闻您所言,似乎害人非您本意,既然并非有意为之,何谈穷凶极恶?”
“因为情深似海。”他说。
沈长思的呼吸变得很是慢,好似这时迸发的任何杂音皆是对他的亵渎。
“我原不想将这老旧往事翻出来,苦了我也苦了听者……今儿这般……唉……把日子过好罢,你二人!就当带着我的那份也一起。”
“是——”
沈长思虽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哭腔,但脸却是冷着的,也就仗着那人瞎了眼瞧不出来。他先前在缱都任职时亏心事做的多,这会儿心脏早已冻成了块寒铁,再不轻易动真情了。
也是,毕竟他连他表哥颜阳雪都要戒备三分,又能亲近得了谁呢?
他这将军,在那山前盘踞已久,为的就是将他们这些山匪一网打尽,哪有时间供他与山匪共情?
那二帮主把茶盖合了问他今儿起这么个大早来见他,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沈长思道:“师父和我在这山上呆了有一阵子了,若不干活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滋味,今儿在下跑这么一趟为的是来向二帮主讨点活干。
“这山上哪有那么多活干?”二帮主笑说,“你要实在憋得慌,便随了那些个老人家去种田罢!”
沈长思应下来:“多谢二帮主!”
“让你种田,你谢个什么劲?”他摇着头,“再说如今天寒,哪有什么人种田的?如今大家都在吃前阵子腌好的白菜萝卜,哪来的田给你种?还有……你肤凝脂似的滑,若是皲裂了我难免心疼可惜,倒真舍不得你到外边吹寒风?恰巧孙大娘道今日灶台间缺些人手……”
“这……二帮主,我虽恋慕男子,但到底男女有别,小的惶恐……”
“你生得这般容姿,性子又平顺,何恐无人喜欢?那灶台间今儿就她一人,不然怎道缺人手?这寨子里未出阁的女子多半不会烧菜做饭的,你莫要在意过甚……再说你若是安分守己可有人会觉着你是个不知好歹的流氓么。”
“多谢二帮主提点。”
那二帮主唤人进来把他领去了柴房,天色尚早,那里边真如二帮主所言只立着个老妪。
沈长思敲了敲柴门,那人儿这才回过身来瞧他。
这孙大娘待沈长思很是热情亲善,她将手上油灰抹干净便牵他进来,笑说他这娃娃长得真是俊,性子也温柔得水似的,若不是早已心有所属,寨子里铁定不知多少姑娘乐意嫁。
沈长思笑着听她说,末了终于插进一句,问这里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孙大娘思索片刻,道:“我们这寨子里头没什么人儿养了用早饭的习惯,今儿咱们给那些个要出去干重活的汉子蒸几个馒首便够了。”
“哦……”
沈长思利落地把袖子用襻膊绑好了,在水里把手泡了个干净,这才学着那孙大娘抓着面团又叠又揉。
他力气大,揉那些个东西要比她轻松很多,只是他对此真上了心,垂着头和面,连窗边趴着个脑袋都不知道,一抬头吓了一跳,道:
“师父?您干什么呢!”
“看你和面啊……”江临言站在木窗外对他笑,他的头顶粘了不少雪粒,“醒来不见人,心里空荡荡的。”
沈长思怕话说多了要露馅,手在江临言肩头拍了好几下,颇有些要赶人的意思,见江临言没什么反应便直白道:“师父您快去别的地儿帮忙罢!来这儿干什么呀?”
“都说了是因为想你了。”
那孙大娘听着他二人的话,笑得脸上的皱纹一层层漾开,但为不打扰他二人也就合了嘴专心干活。
江临言见她用心更甚,估摸分不了多少心在他二人身上,突然往沈长思耳边一探身,正色道:“我要出去会儿,一会儿有人寻起我来,你就说天冷,我在屋子里头睡大觉。”
江临言要走,沈长思攥住他的衣裳把人留住了,叮嘱道:“万事小心。”
江临言有些感动方伸出了手要揉沈长思的脑袋,见沈长思半挑着边眉,一副他敢碰试试的表情,也就难得有点眼力见的收回手来,笑道:
“心肝儿,我先回屋里收拾收拾,你一会儿忙活完了莫找我,去看看寨子里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
沈长思含着笑,送走江临言后便回身去寻那孙大娘要刀切面。他将面团切作两份,又揉了一会儿,学着孙大娘搓出几个圆面团来。
“你这孩子手生罢?”孙大娘笑道。
沈长思不好意思笑笑:“从前我管家中小事杂活,这些做菜之类的师父他倒不叫我碰。”
孙大娘咧了嘴笑道:“这样么?那老朽可得好好教教你!不出一月绝对叫你能做出一桌好菜。”
沈长思默默无语只是笑。
傍晚,寨子里的人围着一长桌吃饭。那桌子从西到东,密密匝匝不知坐了多少人。
百人同桌,到底是稀罕,看得沈长思有些愣——当年序清山中秋虽不比这般,人人却也是如此快活得很的,今非昔比啊。
“江郎君,这儿热闹罢?”那压寨夫人笑道。
不知是谁人定下的规矩,这寨子里的见着沈长思便唤江郎君,碰着江临言喊的是江师父。沈长思很快适应了那称呼,在这寨子里彻彻底底地将“沈”字给藏起来了。
沈长思点点头,道:“不瞒您说,这般场面叫我想起了好些久未相见的旧人。”
这妇人闻言捏着帕子笑了笑,宽慰他两句便回座去了。
那二帮主因着眼睛的毛病姗姗来迟,被人扶下坐稳了,大帮主才下令众人动筷。
沈长思不知这大帮主名字,只听人说是姓“辛”的,寒门出身。先前的日子随了他的姓氏,过得很苦,科举落榜三次,实在食不果腹这才上山当了绿林好汉。上山后他仗着生了一身好骨肉,用死念书的意志练起武来,磨出了一身好功夫。枢成一十六年温剿匪杀了这山寨的前几位帮主,他这三帮主也就顺着登了高位。
这大帮主不是目不识丁的土流氓,近来正忙活着在寨子里边置办间学堂,眼见房子建好了,桌椅摆好了,脑门一拍忽然想起这寨子里没有教书的先生,自己又忙得实在脱不开身,那念想便只好作罢。
这会儿他瞧见文气得很的沈郎君,有了点子,嘴里还嚼着肉呢就迫不及待地问:“江郎,你可念过书吗?”
沈长思略微迟疑,笑道:“念过的。小人先前正经读书过一段日子,后来家道中落,好在还有师父他。”
“四书五经可会背么?”
“倒背如流。”
那大帮主手一拍,笑起来,道:“好!那你可乐意当教书先生么?”
“我么?”沈长思被猝不及防这么一问,倒是冷静得很,只见他停了筷,乖顺道,“小人虽是乐意,只还答应了孙大娘她日后也要帮她打下手呢!”
那大帮主哈哈大笑:“江郎君有心,只是入嘴的东西到底不如入心的东西重要,你耽搁在灶台,将满腹学识熏黑就是早晚的事!不如快些重没学海,把那些脏臭洗了……你若是不好意思开口啊,我亲自唤人去同那大娘说……”
“你这糙汉子哪里懂江郎君的意思!”那压寨夫人笑道,“你以为郎君学做饭为的是谁啊?”
沈长思垂下头来笑,长睫将他那闪着的桃花泉给虚虚掩住,将带着点红润的唇抿起来笑,模样羞涩,只是不见耳尖变色,他人还以为这郎君是天生的肤白胜雪,沸血红不了耳,哪知那二人是对假鸳鸯,真师徒,为师父做饭又有何值得害羞的么?
饭吃到半路,那大帮主喝的醉醺醺,突然问道:“江郎,你夫君呢?”
沈长思一愣,刚想回,倒是那虬髯汉子先好心地替他解了围,他咳了声,道:“大哥!人家这……这还没成亲呢!什么……夫……夫君!”
虬髯汉子说完脸也羞,紫红紫红的,配上那凶神恶煞般的浓密胡须,瞧上去有些滑稽。
那饭桌上坐着个十六儿郎,方听闻什么郎什么夫君云云,厌恶之色已经呈上明堂,他嫌恶地皱了鼻子,自语道:“什么东西……”
这十六儿郎正坐于三帮主身侧,恰好在沈长思的对面,这么一嘀咕,为的可不就是要沈长思难堪。
可是沈长思脸皮随了他师父——真真是厚颜无耻。他只当那小孩儿在自说自话,慢悠悠嚼着这山里的美味。
可他为人大度,不代表听者个个都是。那三帮主一巴掌拍在那小孩儿背上,念叨道:“你管人家,你这小子面子好大!”
“谁准你这般待少帮主的?!”那十六儿郎骂道。
“我准的!你这混账小子!江郎他日后就是你先生,是你第二个爹!我都没叫你当着半个寨子人的面给江郎君跪,你倒好,来这儿整些疯言疯语,恁地找抽!”
那沈长思在暗处拿手遮了脸,手下皆是戏谑的笑,半晌他收了手,文质彬彬模样,道:“大帮主,无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些心高气傲,性子烈些不奇怪。”
“你是在骂我不懂事,耍性子?!”那少帮主拍桌而起,“耍个狗屁的性子,老子就是看你这些个妖人碍眼!”
“辛庄明!”那大帮主呵斥道,“你这臭小子难不成是真想在这山上呆一辈子么!”
闻言座上人皆噤了声,沈长思倒是垂眉顺目地低头夹菜吃饭,并不理会这些家常,只是觉着有丝惊奇,原来这些个山匪竟也有自知之明的么?
那少帮主坐下来,只是依旧抱着臂瞪着沈长思,神情颇不善。
沈长思在缱都那么些年什么眼刀没吃过?这弟弟资历还是太浅,就这么点本事竟还想叫他吃瘪露短。他越想越觉着那少年幼稚得可笑,差点没把面上的苦色稳住。
那少年见他自个儿方才骂沈长思,那人也不反驳,又生了些莫名的自惭,也就稍稍泄了气来,但碍于自尊,他把筷子摔在桌上,临走前甩了句:
“那姓江的二人真是下流恶心!”
这前左羽林大将军平生头一回被连着师父名骂下流恶心,他乐起来,抬眸盯着那少年郎的背影笑,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哼了句:
“狗崽子哟,看哥哥来日怎么教你做人。”
“郎君您说什么?”
“我说呀——‘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