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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赖活着

君为客 洬忱 3473 2024-11-12 10:31:41

帐门被人拿了根木棍子抵住,叫那些暖和的秋阳都灿灿洒到了帐中氍毹上头。

沈长思以为自个儿已经死了,睁开眼见着的却不是生得豹眼红面的阎罗王。

“……续、舟?”他哑声。

“是我、是我。”李迹常倾身扶他坐起身来。

“我不是在……”

李迹常二话不说便打断了他:“几日水米不沾牙了,快些把药吃了,师兄我去外头端些熬烂的粥来给你填肚子!”

李迹常说着将手中一颗褐丸捣作粉末,伸指拈了一把,随即捏住沈长思两颊,说:“松齿。”

沈长思不知所以然,安分照做了,哪知李迹常三下五除二便将抹了药粉的的长指摁在了他那条烫舌上,笑道:

“直接嚼怕你没气力,拿水冲服又怕你吐。心肝儿,你就这么舔着吃了罢!”

“脏……”沈长思抵触地把第一口药自他指腹卷了下来,而后挣扎着把头连连后仰。

李迹常摁住他的脑袋不叫他退,说:“把药给舔干净了!——脏什么脏?老子拿玫瑰露净了手的!”

“我说,我嘴里头脏!”沈长思怕咬着他,费力把齿收了收,含糊道。

“咱们都什么交情了真是……你同我论什么脏不脏?”李迹常笑起来,“若非怕你不乐意,师兄我早用嘴给你对着喂了。”

沈长思疲倦笑笑:“亏得是你,这时候了还有功夫同我说笑!”

那虚弱的人儿环视周遭,只见帐内郎中面上都挂着和气的笑。他缓缓将手从褥子里伸出来,又在瞧见上头裹满的白花花细布之际,无力地将手摔进了褥子中。

他不敢细瞧,李迹常却捉了他的手出来,说:“没事儿!拿刀没问题!你怕什么?”

沈长思于是眯眼瞧了瞧。

十指皆在,一切如常。

他舒了口气,可眼前依旧冒金星,心里照旧咚咚跳,原来他还是觉得不对头。

“别看了,伤着呢,少动手!”李迹常说着将他的手又拿褥子给掩住。

沈长思皱了眉:“有几根好似动不了。”

李迹常只把左眉梢压低,说:“郎中说那坏血还没排完……再过一阵子便好了,你甭动!”

沈长思见他压左眉,眼神即刻黯了黯,正要质问他可是同自个儿说了诳,却先闻帐外高声。

“世子爷!——”

李迹常副将姜瑜在外头高呼不止,那李迹常见姜瑜誓不罢休,便爽利把盛了药粉的纸折成簸箕状,可劲给沈长思灌下去了。

沈长思被他作弄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把药给咽了,干咳几声,骂道:“早这样不就行了么?适才朝人嘴里伸什么指头呢?”

李迹常把手伸瓷盆里净手,笑道:“看你蔫了吧唧的,闹闹你!”

“你就可劲闹我,闹没了有你好受的——你快走走走,外头有人找!”沈长思扬着下巴催促。

“嗳、干嘛赶人!这不洗手呢嘛!心肝儿你快缩回那暖衾里头享享福,日后伤好了,可又得枕戈待旦。”

“心肝儿什么心肝儿呀?好师弟,快给师兄麻利滚了,你前边自称师兄我还没来得及教训你!”沈长思迟疑半晌,忽而又张嘴,“续舟,我这伤,还养得好么?可会死么?”

李迹常顿住了脚步,良久才背身笑道:“胡说!”

***

李迹常走后,下人们进来给沈长思点安神香,面上皆悬着不落的笑。

好生古怪,到底有什么东西……

沈长思心里头的不安定渐趋沸腾,他斜身躺着,身上的褥子往下滑,滑到腰处忽而不动了。

他的耳朵忽地嗡嗡作响,随之有被高马踩断腿脚的场面入脑,踩得那般的重,该是保不住了才对。

沈长思颤着裹作木匣的手去拨褥子,唯见自个儿一只裤筒空空,另一只拍打许久仍无知觉。

“废了,双腿都废了……”沈长思凝滞的瞳子霍然晃动起来,“那怎么行军,怎么骑马呢?”

沈长思一想,一口血猛然自口中喷了出来,身上迟钝的五感逐渐变得清晰,浑身都疼得好似正被野兽撕咬。

疼,连呼吸都疼。

沈长思摇着脑袋低笑几声,故作镇静地要一老奴过来。哪知待那人挨近了,他却颤了声:“这会儿世子他们不是该在打仗么?怎么就能来这儿照顾我?”

老奴抹着泪,说:“沈大将军,您已经昏了有半月了!咱们营与烽谢营那仗输得很彻底,如今李家不断东撤,已赔上了东边好些座城池!今儿世子爷他为了凑您的药钱,变卖了好些李家田契……营里将士们更是个个扒着菜根吃哟!唉!”

沈长思含泪,说:“这些吊着我命的药,贵罢?”

老奴浊睛猛缩,他自知多嘴,急忙给自个儿扇巴掌。那沈长思劝说未果,便要亲自去扒开他的手,然一探身便摔下了榻。

他实在没力气,索性躺倒在地,不禁想——

单脚鸟,立得稳吗?双腿废疾的武将,千疮百孔的人儿,在这世上活得下去吗?要他回沈家折腾复念,他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李迹常在外头同副将姜瑜交代事务,听闻内里动静赶忙闪身进来。

那瘫倒在地上的人这会儿艰难地用肘子撑地爬动,见李迹常过来,径自抱住了他的双腿,将他扑倒在地。

外头日光很晒,风却浸透了深秋的寒凉。沈长思的发丝不断被吹动,他淡淡地问李迹常:“续舟,你同我说,都发生了什么?”

李迹常看向帐帘,示意探脑袋进来的姜瑜把门给散下来。那人儿照做了,叫这午后营帐暗如深夜。

“何必在意那些过去的东西?”李迹常拨他的头发。

“给我讲讲罢……”沈长思用那裹作一团的手拍打着李迹常的胸膛,红着桃花目低声央求。

李迹常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十五日前……”

***

辛庄明吊腿于马背,下腰自沙中捞起那奄奄一息的血人。

“驾————”一阵疾奔扬起黄沙千里。

柳契深来得及时,立于侧旁为那二人保驾。

砰地一声三箭齐发,径直穿透了格图的腹。然那人命硬,稍一挥刀便斩断了袭来的另外两箭。

柳契深略窥战势,知晓此局不可逆转,高举释李营帅印命全军撤退。然格图等人穷追不舍,末了将四万将士杀得只剩千人。

释李营当中李迹常与江临言二人誓死拼杀,首战告捷。毕吉与纳达日被这俩师徒打得落花流水,只退后百里蓄力,已伺机来日再犯。

然江临言豁了命去,最后身受重伤,被潜藏于释李营的傅家人带走寻医。李迹常将江临言送走后不久,见着了那辛庄明血淋淋地纵马飞奔进帐,身后用披风裹着个烂身子。

李迹常见状悚然发抖,登即召了满营郎中来。

郎中们给沈长思疗伤时,李迹常一直搁一旁盯着,或烧水,或递药,熬着眼瞧郎中们将沈长思身上烂肉用烧烫的刀子细细割下来,又抽针动剪。

他看他们切断指,清碎骨,缝脏腑;看他们截朽腿,割败皮,挤瘀血;看他漂亮的桃花公子裹了一身白细布,仿若提先披了入葬者才着的雪白寿衣。

他光是瞧着便觉得难捱,榻上人发白的唇却是一动不动。

郎中停刀,李迹常咽了口唾沫,喉间因干涩而有些发疼:“日后只需按时喂药便无碍了么?”

那些个老郎中嗫喏半晌,终于说:“世子爷,沈大将军的生死要看造化……唔、十六日!如若将军他能在十六日内睁眼,来日或能无碍。”

李迹常心中惶恐不安,乃至于魇梦左右不离沈长思病死帐中,半夜时被惊醒,靴也不套便跑来掀帐瞧。后来他索性在沈长思帐里铺了张草席,整日就着腥气睡。

沈长思在第十五日睁开了眼。

李迹常心头一恸,差些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

沈长思出人意料地平静听了去,继而张口问:“鼎中和鼎东呢,可还顺利?”

李迹常轻抚着他的脊背,说:“悉宋营开门红,那宋燕二人可真攒劲。只是他们虽是胜了,我却时常忧心秦人是耍弄起了诱敌深入的把戏。——今儿已好些日子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至于鼎东,薛止道他出兵燕家,至今恶战不停!那杀千刀的!”

沈长思无力地往他身上栽去,片晌又沉默地直起身来,点点头,说:“成,你扶我上榻,便先出去罢。”

***

李迹常夜里仍旧跑沈长思帐里睡,丑时忽闻奇怪声响,翻身一瞧,沈长思竟斜坐于榻。他迷迷瞪瞪,忽而被什么银色的东西闪了眼睛。

神识蓦地清明,他忙忙往腰间摸去——短刀没了。

整颗心遽然吊起来,像树梢那被吹得凄惨的烂叶,他大喝一声:“沈长思!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李迹常擦着火折子过去,却见沈长思用刀割去了缠在手上的细带,露出那双可怖的手。

“你骗我,续舟,你骗了我!”沈长思垂目怔怔地说,“你将木棒裹进麻布里,骗我,骗我十指尤在啊!!!”

人道桃花将军沈长思一对好手,虽久持刀剑,却因天生骨节纤细而指如削葱。

然就是那么一双手,今儿左手只剩了三根指,右手唯余两根。沈长思把那残掌摆至眼前,瞳子晃得他甚至弄不清楚十指究竟断了几根。

指断了,怎么握剑?怎么执盾,怎么拉弓?

“续舟,我再拿不起刀了,连马也骑不得……”沈长思抖着唇说,“五脏裂了大半,那吊着我命的药好贵……纵然养好身子也成了个废人……我是这兵营的吸血虫,你今儿还留着我做什么?!!”

李迹常说不上来话,好似被人扼住了喉。

“好痛啊……续舟,迹常,我没有来路了,你让我死……让我死吧!!续舟,我求你!!”泪水终于坠落,逐渐变作稀里哗啦一阵暴雨。

“好痛!”沈长思哭着,“续舟你放过我,你饶了我罢!好不好??”

李迹常缓缓软下膝来,头一次在人前淌下眼泪。他跪在塌边抬手拉过那两只残掌,哭着给他呼气吹手说:

“心肝儿,痛吗?不痛、不痛,我不会让你再痛了……”

说罢,李迹常抖着手去柜里摸了一串气味分外刺鼻的药包来——

五石散,那李迹常违逆国法,拜求那些个老郎中百余回才得来的东西。

五石散的止痛效用尤其好,只是自带三分毒,用量需得很仔细,过多极易叫人染上药瘾。老郎中们算好了,将药粉包成小粽子状,每个还没人指甲盖大,以防服用过量。

可此刻李迹常把那些五石散统统扯散了,全倒在了掌心。

他将沈长思的脑袋摁躺在自个儿肩头,旋即将笼着五石散的手赫然覆上了沈长思的口鼻,强逼沈长思吸食进去。

沈长思双腿皆废,手也说不上灵活,挣扎没一会儿便再动弹不得。

他心如死灰。

五石散。

一金一两的禁药。

贵,气味难闻,口感又干得令人作呕,叫沈长思得以顺畅咽下去的东西,只有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可那五石散的药效很嚇人,俄顷便叫他忘了一切,飘飘如处云端。

李迹常不撒手,只在沈长思身后抽噎不止:“不疼了,长思,现在不疼了……所以活下去,活下去吧……”

片晌沈长思的身子便热起来,面上因酡红润了许多。李迹常斜眸蹙着仰靠其肩的面容,豆大的泪珠却是无止境地往下砸。

李迹常恨不能将自个儿削作人棍以赎罪,可是今儿还不行,不行!

他将沈长思越箍越紧,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心肝儿,长思,我对不住你……”

沈长思神志不清,阖眸含笑蹭上李迹常脖颈的肌肤,寻找着透凉之处以安抚身上燥热。

李迹常瞧着他懵然,心更如刀割,却唯有抱紧了沈长思,哭得像个不识事的孩提:“长思啊……我的长思……求你了,活下去罢!!”

***

立于沈长思帐外的辛庄明被月华浇着,身子也在发烫——他烧了有几日了,只是死命撑着不叫人瞧出来。

今夜他原是想偷摸着去沈长思帐里寻点清热的药,却不知怎么偷摸地在帐外抹起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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