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诀陵纵马未返,那载着徐翰林的车马已先至鼎州。
吴虑做事从不草率,近来把过路车马盯得比谁都紧,因而顺利地查清了徐云承下榻的客栈。徐云承只于这座城里歇半日,明儿就走,吴虑装作寻常客订了他邻屋,于丑时叩响了他的门。
那徐云承扶剑开门,见着吴虑登即舒了口气,道:
“吴长史,快些进来罢!”
吴虑在木椅上落座,只同他略略叙过近事,随即恭谨道:“徐大人,在下今日前来为的是传达宋小将军予您的几句嘱托。”
徐云承点头,推给他一杯水,道:“大人请说。”
吴虑直言道:“宋将军疑心秦人如今盯上了烽谢营。”
徐云承捏杯的手蓦地一顿,他敛睫道:“杨将军可有牵扯其中?”
“在下不知。”
“落珩可是想叫我多留心瞧瞧烽谢营内外动静?”徐云承问道。
吴虑垂着眼,说:“不错,只是宋将军希望您能着意盯盯杨将军。”
徐云承没替杨亦信开脱,他清楚这些年里能改变的太多,本性与行动并不总是相合,便只道:
“杨元戚当年入序清书院时,自蘅秦认祖归宗还未及两年,落珩这般考虑,有其道理。”
二人正聊着,忽闻楼下有些动静。吴虑起身用背抵住了墙,伸指挑了帷帘又借其遮挡向下望去。
一身高八尺有余的锦衣男子正同楼下掌柜争论些什么。那人尤其敏锐,只一瞬便觉察了吴虑的视线。他抬起那对黑玉眸瞟楼上窗,那眸中情绪叫吴虑经不住眯了眼。
“啧,海东青似的。”吴虑心道。
徐云承见吴虑神色略变,问道:“怎么?可是认识的?”
吴虑点头:“是个大麻烦。”
“何人?”
“燕绥淮。”
徐云承提壶的手蓦地僵在了半空,只还强装镇静道:“如若吴大人所要交代之事已尽,大人便快些离开此地罢!不知那燕凭江今儿来到这客栈,是因着机缘巧合,还是早有准备……下官与那位已是旧相识,他不会为难下官,只怕若他见着你我共聚于此,会给令兄惹上什么麻烦。”
吴虑方闻此举可能会拖累他哥,便不假思索地把话应了下来,很快便摸出客栈,隐入了深巷之中。
徐云承将门给阖上,又淡定坐回桌前,半晌忽闻厢房外头有人登楼,趷登登的足音叫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只听着那沉重足音一点一点近了,伸指环住了剑茎。
足音渐隐,只一刹那,他的房门便被来人霍地破开。一个手持大砍刀的彪形大汉蓦然朝他扑来。
徐云承早有准备,呲啦抽出佩剑迎刀而上。
那仍于楼外同掌柜理论的燕绥淮听闻楼上动静,急急用刀拨开了眼前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至二楼,却见一间厢房的屋门大敞——内里头的徐云承被一大汉压制于桌,正吃力地挡着不断逼近的刀。
那徐云承分神觑见燕绥淮,身子细细地抖了抖,只很快又稳住,咬牙不叫眼前刀再挨近半分。
燕绥淮目眦欲裂,一个暴起便拔出唐刀朝那莽汉的宽背狠狠刺去。那汉子受徐云承示弱所惑,不曾想那文官力气亦是惊人,一个蓄力猛挡,竟叫他连人带刀后退连连。
只听噗呲一声,那汉子的右臂膀被唐刀贯穿,砍刀霎时脱了手。而那徐云承腰部发力,挺直身子,只找准时机冲上前去,朝其腹部捅出一剑。
前后两把刀剑齐齐抽出,鲜血连着皮肉叫那汉子疼得冷汗直流。他倒伏于地,气息不匀,还没来得及顺上一口气,就先被燕绥淮粗鲁地揪住领子拖至墙根。
燕绥淮一脚朝他伤处踹去,厉声问:
“说!何人派你来的。”
那汉子咧开了嘴,笑道:“狗贼!尽管捧那蘅秦余孽的臭脚去!老子宁死不屈!”
“不好。”徐云承见那人眸光微闪,忙旋身去拽桌角搭着的巾,回过头来那人已讥笑着咬了舌自尽。鲜血自那汉子的口中漏出,那断掉的一截舌肉也随着他倒下的身子砸落于地。
徐云承蹲身确认那人已无鼻息,起身时同燕绥淮开了口:
“燕将军,明早恐怕得麻烦您寻个人来把这地儿收拾收拾,只还需得当心些,莫要坏了店家生意。”
燕绥淮答:“好。”
“燕家近来可好?”
燕绥淮点头说嗯。
徐云承又问:“悉宋营也好么?”
燕绥淮还是说嗯。
徐云承恭顺地拱手道谢:“多谢将军今日相助。——夜深,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燕绥淮轻笑一声,说:“你从这儿问到那儿,唯独没问过我。”
徐云承敛着长睫,叫那对琉璃瞳子有如云遮月般让人瞧不真切:“此乃燕将军私事,下官不便多加过问。”
“耽之,什么时候我俩也非要分出个你我不可了?”
“将军说笑了,您是您,下官是下官,燕徐本就是二家姓,您还是分仔细了好。”徐云承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沾了陈年污垢的木板上头,他哂笑一声又道,“燕将军,如今您能将不堪往事统统甩干净当个没事人,可下官不成,下官一点儿也办不到。还望您能看在儿时曾当过一阵密友的情面上,高抬贵手,放下官一条生路。”
“高抬贵手?”
燕绥淮身量极高,配上那么张生了高眉深目的脸儿,平日里头的气势颇压人。可他如今俯下身来仰视徐云承,叫那人窥见的却是楚楚可怜的泪眼一双。
“耽之,是我冲动,是我蠢笨,是我妄自尊大,是我不能体察你心!阿承我错了,错得彻底!我深知我不配与你比肩,可我放不下……阿承,我放不下啊!”
燕绥淮迭声道歉,可徐云承只是掰开燕绥淮攥在自个儿臂上的指,蹙着眉直摇头。
燕绥淮近乎崩溃,只软了膝跪下,连哭带喊道:“阿承,我错了,我对天发誓来日定不会强迫你再行苟且,我不会干涉你行事,不会再过问你缘何依附魏盛熠……阿承……别摇头……不、你不要抛下我!友人,咱们就当友人罢!阿承啊,算我求你!”
徐云承还是没抬起眸子,只是在面上荡开抹笑,他说:“凭江,北疆人多是训狼熬鹰的好手,说不准也很会驯人。而我如今已被你驯化了啊——我不敢看你的眼,不敢喊你的名姓,瞧见你身子会忍不住发颤;我瞥见你便觉着呼吸不上来,觉着颈子上还留着你的指印;我不敢于人前脱衣,怕肩颈还留有那些吮咬的痕迹……凭江,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我们也彻底回不去了。”
燕绥淮着急地俯身亲吻他的手,用自个儿的泪水把徐云承也给打湿:“阿承,你再饶我一次,我会改,我改成什么样都行……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好不好啊?!阿承,你说话啊!”
徐云承含着笑抚过他的发顶,道:“从前我担心重蹈覆辙毁了你我,故而冷脸扮恶人,扮到最后却还是将你我皆给毁了。”
徐云承眸子里皆是说不尽的酸楚,他再笑不出来,只念道:“我们都错了,凭江,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滋味我也是头回尝。如今我们皆需一段光阴平复那躁动的情绪,平复那放手的不甘,平复那空缺,但是都会过去的,凭江,这些都会过去的。”
燕绥淮哭得稀里哗啦:“怎么会过去,不能过去……”
徐云承将他拉起来不由他再跪,只还伸手捂了他的唇,抬眸道:“你是燕氏长子燕凭江啊,从小至大都是何等的天之骄子。你莫要为了那般摸不清看不着的东西,把自己的头埋入尘埃。你站立如松,该是擎天,没必要俯身陪我打滚,没必要为了个过客糟蹋了前程。”
“我一辈子都放不开的,你莫要抛弃我。阿承,你听我说,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你看看我,我在哭啊,阿承!”
徐云承晃了晃脑袋,叹道:“你还是半分都没听进去。”
燕绥淮的哭腔绕在徐云承耳畔,可徐云承却像是打定了主意,面上未显露出丝毫的动容。他瞧着徐云承面色不改,胸腔里头的心跳仿若震天雷,那许久未犯的耳鸣忽如喧天般轰地在其耳畔炸响。
燕绥淮泪流满面,趴在徐云承肩头呜呜地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勉强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字词咬住,拼凑出不甚连贯的字句:
“阿承,我已好些年没于人前掉泪了……我也不是总哭,阿承。”
耳鸣着实难忍,到最后就连冷汗也从额上渗出,他攥着徐云承的手捂住他的耳朵,呜咽道:“阿承……耳朵……好吵!阿承你、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徐云承心如刀绞,痛心之余竟有了丝冤冤相报的快意。
——你要我救你,你又何曾救过我?我的颈子上环着你的指印,身上落着你的齿痕,那些东西好容易才散尽,你如今云淡风轻了,可我心里疮痍要如何平?
徐云承瞧着他,心中寒冰终还是被那滴落的泪融了个彻底。于是他将燕绥淮的脑袋掰正了,又牵住那人捂耳的指,领着他将指腹缓缓落在了翳风穴上,道:
“阿淮,这回可得记住了。”
燕绥淮含泪瓮声瓮气地问:“是最后一回了?”
徐云承动作轻柔,缠绕着的长指交换着彼此的温度。燕绥淮阖了眸子,徐云承见那人的眉头渐平,道:
“我极少求你,纵然求了,你也未必答应。然而这是最后一回,你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罢。——咱们别再见了罢?”
燕绥淮不愿回答,只抽出手去将徐云承拥于怀中。他阖上了唇默默淌泪,听不着哭声,像山头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鹰隼。
燕绥淮嗅着徐云承身上二人共调之香,哽咽地问他为何还不改。
徐云承牵不动嘴角,只道:“习惯难改,更何况我本就喜欢。”
“你喜欢过往一切,独独漏了我。”
夜合该是安静的,寅时下了场雨,叫这城里头又变得有些吵闹,连鸡鸣也听不清。燕绥淮泪如雨下,比天公浇下的瓢泼大雨还更像是无穷尽。
燕绥淮听话,后来再也没去寻过徐云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