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策马疾驰的斥候匆忙驶进关中,只抛马跑上关墙,不出多时盔甲便已磨在了被秋阳晒烫的石板之上。
“报——蘅秦兵已列阵关前百里处,领兵者为少将毕吉与大将纳达日!!”
李迹常蹙着眉眼,轻道一声:“不好。”
江临言皱着眉宇,也点头说:“不好。”
“不好?”沈长思一面磨剑,一面整衣。
李迹常稍稍啧声:“伯策及其次子布贡达不见于鼎西,必见于鼎中!鼎中今朝已无老将撑面,落珩与凭江二人再能干,没有上沙场打过实仗,有再大本事也左右逃不开纸上谈兵!”
辛庄明见三人面色算不得惊异,不由得皱了眉头,说:“不是说东边那侯爷也同蘅秦勾结了么?”
“是啊,咱们这下真成了瓮中之鳖。”江临言拢扇敲在掌心,云淡风轻地说,“不过嘛,那二位来不来这儿是一回事,咱这小命能不能保住又是另外一回事。眼下咱们看不远,姑且先盯着脚下罢。”
左侧少顷又匆匆跑上来个函使,那人惊慌禀告:“世、世子爷!那杨亦信大敞西关,已放秦贼入关,领兵者为老将格图!!!”
格图,当年将宋易打得落花流水的武侯。
“欸吴虑他亲爹!”江临言挑眉笑道。
“哦,他爹娘原是秦人。”沈长思照旧磨剑。
李迹常不咸不淡地补一句:“那格图跑马跑得飞快!”
“嘶——真难办。”江临言说。
话语全都搅和在了一块儿,适才还皱眉忧心忡忡的仨人,这会儿竟都是气定神闲模样,当真是没心没肺,只有那辛庄明急得都快疯了。
沈长思睨着那跪地的函使半晌,忽而同那直心慌的辛庄明说:“庄明,你同为师走,咱师徒俩堵那飞马的秦贼去!”
李迹常闻言这才攥紧双拳,面上露了丝不虞。可他到底没拦沈长思,只把臂展了展,抵住辛庄明说:“沙场非你报仇地儿,你若敢朝心肝儿他耍手段,师伯我扒了你的皮!”
辛庄明合眉不理,只把手向前抻了抻握住了沈长思的,说:“师父,咱们快些走罢。”
他说罢只一肩撞开了李迹常,那江临言在李迹常身后给他垫着,将自个儿那趔趄后倒的二徒弟给扶稳了,笑说:“乖徒你的肚量那般大,今儿同个孩子斤斤计较,错了。”
李迹常紧抿双唇,算是认了。
***
魏·缱都
铁马被秋风敲得叮当作响,那凉气还未来得及卷进殿中,龙榻边先行来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太监。
范拂躬身说:“许千牛背身,贵妃娘娘求见。”
范拂此刻声量算不得小,榻上却迟迟没有传来回应。他候了半晌,终于旋身朝立在殿门处的贵妃点了头。
那贵妃手上拎着一包袱的锦衣绣袄,只款款行至龙榻侧畔,嫩手随之抚上了许未焺的额。
烫,好烫。
手像是倏地摁上了个方于热汤里泡过一遭的碗,柳叶眉被那热给打皱,她看向范拂道:“许大人是何时开始烧的?”
范拂轻声:“回娘娘,三日前。”
韶纫不展愁眉:“可唤御医看过了?”
“回娘娘,御医每日皆来,药也总也给喂,却是半分不见好……”范拂垂头卑顺道,“陛下离宫前吩咐宫人好生照料许千牛背身,那些个喜嚼舌根的皆被陛下剪了舌头逐出宫去。今儿留在伺候的许备身的都是些懂事的伶俜人儿,那是待备身一分不敢轻慢!”
范拂默了半晌,忽而抬眸又说:“贵妃娘娘今儿前来可是为了将备身带出陛下寝宫?前些日子不少娘娘曾论及此事,可陛下有严令,除备身自请,他人不可插手此事……”
韶纫笑着摇头,说:“许大人如今身上害着病,怎能轻易挪动呢?自当任其好生歇息才是。”
范拂点点头,只躬身在自个儿那白脸儿上连扇了几个巴掌,说:“奴多嘴。”
韶纫瞥他一眼,只替许未焺掖好被角。
她自小伺候魏盛熠长大,自然对许未焺那几位总来陪着魏盛熠的孩子也关照有加。起初许未焺并不亲近她,可寒来暑往一年年,那性烈如火的孩子终于也软了身上刺,随着魏盛熠一道唤她声姐姐。
然自打魏盛熠封她作王妃以来,许未焺便渐渐地同她有了隔阂。
这么些年来,她凝视着魏盛熠,魏盛熠却总望着许未焺,她羡慕许未焺,却并不嫉妒。相反,她很可怜他——许家受灾,亲爹罹难,情人另嫁,竹马囚他辱他弃他,到如今落得如此凄惨模样,着实可怜。
她唤人端来了一盆泉水,亲自拧了个凉帕盖上许未焺的额,而后俯身榻边听其梦呓。
那许未焺阖着眼淌泪不止,口中含糊念道:“不是说要和亲的么?!为何开战了?!魏盛……熠啊……你……”
韶纫蓦地愣了愣。
是了,开战了。
她先前忙着送衣回京,连这般要紧事儿都抛之脑后了。可她帮不了魏盛熠,只能咬住贝齿,将魏盛熠托付之事办好。然她原先还忧心许未焺得了自由便会跑没了影儿,哪知竟会在龙榻上见着那么个烧糊涂的好材。
韶纫问过范拂,得知许未焺这病来得很急,闻战不久便瘫倒于地。
是急火攻心么?是这坚韧刚毅的许未焺也对陛下生了情意么?
韶纫觉着这般胡乱猜疑对不住许未焺,这便停了。她移目瞥见许未焺半睁了杏眼,眼尾处不知何时已缀上了一颗豆大的泪,便在他眼角的泪落进褥子前,先用帕子接了。
韶纫温声软语:“许二公子,快快清醒罢,有什么要紧的呢?这世上唯有死了他魏盛熠,才得自由驰骋的许家嫡公子啊……”
她如今锦衣玉食,需得多谢魏盛熠,那人儿纵然不是她心上人,也是她恩人。
今昔她帮撇去一切说不清的私心,便是在报魏盛熠的恩。她力纤微,只求自个儿能叫魏盛熠痛快无憾地死。
***
翌日,韶纫换了一身素裳,亲自到庙里替许未焺烧香祈福。夜里有仙人托梦,说是近来宫中白事过甚,需得红事冲喜。
“红事么?”韶纫夜半睁了眼,却并不急着起身,只歇在榻上寻思半晌,而后自顾点头说,“那便结亲罢。”
后来她四处奔波,打点好了一切。一天秋日高悬,她娴熟地用巾帕替许未焺把身子擦净,又唤宫娥帮忙,给许未焺换上了那大红喜袍,束上了金玉钗冠。
她给许未焺束带,只抚过他瘦劲的腰,摇头微微叹一声:“宁温,太瘦了。”
范拂领着诸宫人退在一侧瞧她动作,并不作阻拦。
晌午,宫外进来个迎亲班子。他们提灯进殿敲锣吹唢呐,只装模作样地在殿前停了花轿,再由傧相依着礼法冲着龙榻高呼拜堂。
新人一对夫郎,一位漂泊塞外生死难觅,一位挣扎榻上昏迷不醒,傧相却统统以“送入洞房”收尾,实在可笑。
谁知韶纫方将那些个送亲班子打发走,许未焺竟当真舒了眼。他虚弱地转动眼珠以观满殿大红,又迷迷瞪瞪地将袖上金丝抚了又抚,神情懵懂地问韶纫:
“韶姐姐,陛下呢?”
韶纫避重就轻,笑说:“许太尉已受赦免,大人先休息着,待日后快些调养好了便快快去见见罢!”
许未焺的瞳光拢不住,只在韶纫伸手前来试温时颤了颤。韶纫见状并不收手,只轻柔地背手至于其额,缓声安抚道:
“宁温,你可不能栽在翻过一道山壑之际,这般岂非连福都没享着,光吃苦了吗?”
许未焺好似没听懂,只怔怔地瞧着她。
“快些清醒过来罢。”韶纫将魏盛熠提先拟好的委任书压在许未焺的枕下,扶着他躺了下来,苦笑道,“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很长啊……”
***
韶纫照料得细心,许未焺没几日便清醒过来,只是她事了拂衣去,并不留于宫中同许未焺话往昔。
许未焺醒时就连对于韶纫的记忆都很浅薄,自然把病中那些个朦胧晃动的大红全当作了大梦一场。
***
许未焺病愈后的头一件事便是离宫。
他已有好些日子没瞧见缱都城中景象,偶有几次出宫也皆被魏盛熠玩闹似地蒙上了眼。可叫他讶异的是,不过半载,这缱都的街景竟变得这般煞人。
讨要铜钱饭食的糙手乞儿,死气沉沉的屋瓦勾栏。他立在那寂静无声的街头巷尾,感概于连那旧日时常被人声盖去的秋日鸦鸣,今儿都变得这般的清晰。
身旁偶有行人擦肩而过,惴惴不安地念叨的竟是昨儿又抓了几个太学生。
茶馆破败,往里一看尽是被官兵踹坏的桌椅,雷雨未至,风先将此城糟蹋得不成样子。酒馆封了门,木板门上多了几道泥脚印与窃贼划上的深深刀痕。
许未焺衣装体面,倒是一点儿不懂束发,披头散发地奔跑于街巷,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许府已然查封,他寻了好些法子才终于问出了他爹的踪迹。那人儿如今暂居故友住处,靠着帮人干些粗活谋生。
他不敢去见他爹,怕看到他臂上合不拢的肉疤,怕看到他爹得知他以身侍君后失望的眼,便只能灰头土脸地摸去了自个儿买了许久的小屋里。
那破屋建在庚辰大街的巷子里头,好巧不巧当起了大理寺卿何夙的左邻。
他挪动门闩的声响惊动了邻屋的何夙,那人抱着只肥狸奴,这就探个脑袋出来同他说:
“您呐消停些,甭总让人往家里寄信了!这巷子里的猫儿总喜欢逮鸽子来吃,总闹得咕咕嗷嗷的,可吵!”
许未焺被魏盛熠锁在宫里好久,鲜有机会能同他人接触,这会儿见人如撞鬼,忙不迭道歉,十指不安地全扎进了掌心。
那何夙见他神情窘迫,面色发白,只挠着怀中猫儿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嘟囔一声:“真奇怪……锦衣玉带的,怎么住这烂巷子里?”
何夙见许未焺精神萎靡,只趿拉着木屐阖门回了屋。
许未焺把门窗都给阖紧,这才抓过信笺仔细看。那些信多数由贺原写就——那自打他次子贺珏死后,便辞官归园的礼部尚书贺原。
鲜有人知贺原如今缩于乾州,受祐王庇护,乃藏起魏景闻之主谋。
在段青玱谢世之前,他二人共同设计从玄山寺中救出洛皇后及魏景闻,并一并托付给祐王看顾。后来贺珏病逝,贺原以伤心欲绝为托辞,辞官离京躲入乾州。期间,他与段青玱一同劝服燕绥淮、许未焺二人。
后来段老身死,他们那些个魏景闻党羽失去了在京城的一双老眼,举步维艰。今朝许未焺重得自由身,便自当承重成为魏景闻派的第二双眼。
这些信笺封得很严实,没有拆阅痕迹,许未焺将自个儿那些蓬乱的头发笨拙地用手一抓,随意地扎了扎,叫发带全都胡乱地绕在了发间,
他看见信上贺原一笔一划写出的十个字。
“留守缱都,切莫轻举妄动。”
他又拆了一封还是同样的文字,再拆还是……
他多想有那么一封是唤他离开此地,不管到乾州或是哪里都好,可是没有,似乎他一辈子也离不了缱都这魔窟。
***
许未焺似乎当真认了命。
后来他手执委任书进宫,领了左骁卫大将军的职,再出宫门时腰上已栓上个喀啷作响的鱼符。
他很快便上任,凛然得像是从没当过皇帝的禁脔。
烈日流金,烤得野狗翻出的皮肉都发焦,他忽觉头晕目眩,赶忙奔到宫门底下拦住喉咙干呕。
其从属忧心忡忡地打这儿来,搭上他肩头的手却遽然被许未焺瞪目拍开。
那人被嚇了一大跳,却见许未焺瞧着自个儿的杏眼当中从惊惧仓皇慢慢盈泪变得凄楚可怜。
在日光的虚影下,许未焺望着那从属,却分分明明瞧见魏盛熠背光朝他伸出了手,同他说:
“焺哥,你自由了。”
许未焺无措地仰头抵住皇城石墙,泪淌在袖上,他没伸手挽留,只埋头低声说:“别走、别走。”
良久无人回应,唯有风穿皇城门呼啸而过。许未焺哭干的瞳子里忽而映出了一双靴,未见其人先闻其笑。
那人儿声泠泠如弦音,只伸手捞了他的脸儿,笑说:“宫门处饮泪,许二公子还当真是龙王爷搬家——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