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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君如故

君为客 洬忱 2708 2024-11-12 10:31:41

孟夏翎州的天儿变得尤其快,适才还是日丽风清的好天气,不出多时便又是彤云密布,震风陵雨。

季徯秩仰天瞧,就怕这暴雨殃及了左近的巽州。他扶稳斗笠,自顾呢喃道:

“不知那儿的坝修好没呢?”

怀光蹭着霜月白走过,说:“侯爷,专心。”

漫天的浓云,压人的雷雨,用以重创楚兵的火球和火药鞭箭都烧不起来。雨水把甲衣浇得更重,湿黏的泥土无休止地吞着人的腿脚,叫将士们连移步向前都变得尤为艰难。

魏兵难捱,楚兵亦然。他们高居城墙,眸子皆好似被那惊瀑似的滂沱大雨给糊了住,瞧什么皆是青灰一团,再能干的弓手也唯有咬牙拉弓向下乱射一气。

楚北军本就士气低迷,如今齐烬的头颅还被怀光亲手悬上了顾泉关,这已是雪上加霜,今儿这雨下的也不是时候,只叫城中人更是恹恹。

然正所谓“今日将战,务在延气【1】”,七日后,这边关小城也不出意外地失守了。

魏楚此战,双方死伤都不少,季徯秩腰间中了箭,恰巧是旧伤所在之处。可当鲜血自他腹间淌出之际,他却是松了口气。

恶战几回,前些日子就连那身经百战的池老也负了伤。唯他季徯秩历万千劫难却依旧安然如故,那池彭臂上中箭嚎个没停,禁不住拿季徯秩开涮,只叫营中又传起了这祸国殃民的侯爷吸食人运诸类传闻。

季徯秩用剑撑着地,倚住城墙坐下,长剑代替了长指插入泥土之中以稳住身形。

这般时候他总会想很多,像是走马灯。

他在这世上走着,他哥先松了他的手,接着是他娘,再到巍弘帝,再到他爹,到魏千平,之后是那瞒了他十余年的喻戟,再后来是那被锁起来的许未焺和早便做好玉石俱焚准备的魏盛熠。

宋诀陵是他心里头唯一一个他甚至都谈不上拥有,却饱尝铭肌镂骨的失去之苦的怪异存在。

——都怪他这稷州侯爷太过自作多情。

世人皆把宋诀陵当玩世不恭的富贵膏梁,他偏就不信,结果同那人举棋对弈好些时候,还没把人家手中的棋子数清,衣衫倒是先被那人褪了几回。

不过缱都宋二爷嘛,看过的稀奇珍宝多了去了,像他这等货色应该也见得不少,自然是玩过就忘,记起来点味道又抓起来逗弄一会儿。

可凭什么要他当货,要宋诀陵当主儿呢?

季徯秩想不通,也就快刀斩乱麻,不好聚,不好散,也算是个有始有终。只是偶尔想起时,总也还是觉得难过。

他有些时候没见着宋诀陵了,先前音信断了一年没能叫他忘却的人儿,今朝不过隔了五个月,他却好似真把那人儿给抛了。至于那阵阵隐痛,照如今的势头,估摸着也很快便会消散。

季徯秩阖着眼微微喘气,有人抬脚顶了顶他的靴底。

——怀光。

季徯秩冲来者笑了笑,泛白的双唇被他略微一抿又透出漂亮的色泽来,他颦眉抱歉道:

“我就稍稍歇会儿,不会偷懒太久。”

“大家都在歇息,怎么侯爷往地上坐会儿便成了偷懒?末将可不是为了责备侯爷才来的。”

“哦?这般甚好,还以为又要遭你骂。”

“在这营里头谁敢指着您鼻子骂呢?只有池彭那不识好歹的,总在背后说些莫名其妙的狗屁话。”怀光见他伸着腿,身子上又沾了不少的泥,调侃道,“末将还以为这般脏的地儿,侯爷应是不乐意坐的呢!谁料竟是如鱼得水。”

“听你这般说,还以为我平日里身下压着的都是黄金。”

怀光爽朗笑了一声,紧挨着他坐下,道:

“收复失地只剩了最后一座城池,待那场仗打完,我这一生么,就无憾了。”

“这就够了?”季徯秩仰了脑袋,“阡宵那事儿你不管了?”

怀光眉头一动,只还压住了情绪,折起左腿来搭手,他心平气和地笑一声,道:“您这般执着是为了报池彭毁谤私仇,还是为了给阡宵报仇?”

“臭嘴那么多张,我这侯爷也做不到张张都能堵。我因着他背地里说我一句,便把他给杀了,岂不是忒斤斤计较?”

“哎呦!既然侯爷也是为了阡宵,那就用不着脏了侯爷的手了。”怀光眸光倏地一沉,道,“老子亲手把他脑袋砍下来!”

“想通了?”季徯秩点头笑道,“想通了就好——您自便,需要的时候,季某给您打掩护。”

季徯秩笑得朗然,怀光盯了片刻,道:“我当年只觉得侯爷是个有脾气的,不曾想却是这么一个洒脱郎。”

“我不洒脱。”季徯秩还他以谛视,笑吟吟,“都憋心里,可憋死我了。”

“戴串佛珠,外人看着侯爷都道是清心寡欲。”

季徯秩含情脉脉地看向他:“您在秦楼楚馆里晃悠了这般久的,也不是没见过那里头吃花酒的公子戴佛珠。像我们这般人儿,都是因着欲念过甚才戴着掩饰的。”

怀光把脑袋摇了,笑着:“我看侯爷没什么欲求。”

“又错了。”季徯秩道,“我是想要的都没法子得到,这才看着鲜有欲求。”

“侯爷想要什么?说一个来听听?”

“说?”季徯秩瞟他一眼,道,“算了罢,都说是得不到的,一股脑地把憾事往外掏,叫我太没面子了。”

怀光略作一笑,忽而落目于季徯秩那搭于腹部的玉手之上。他够敏锐,方觉察不对便伸指上去勾了勾,刮回来满指的血。

“侯爷受伤了?!”怀光瞪大了眼,急急起身,“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我去给您寻大夫来!!”

“有什么好知会的,小题大做!这兵营里边看到贵人歇着,比看到鬼吃人还更需得大呼小叫。我名声不好,再落人口舌,太吵。”季徯秩拉住那要寻医去的怀光,道,“不劳,我方才已吩咐人去了。”

怀光松了口气,只又坐了回去,说:“成、成!不过侯爷还在乎名声这种东西么?您从前行事何其大胆,末将可是从未见您怕过。”

“嗐,脏了一辈子,走的时候总得干净些罢?”

“走?去哪儿?您该不会……”怀光皱了眉。

季徯秩敛目含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慌个什么劲?虽说也不是没可能,但我也不是非得要赶着去见那阎王爷。至于要去哪儿,唔、还没想好……嗳想去哪便去哪儿罢,我就是想看看叫那宋落珩苦苦追求的自由是何般模样,就有那般的好,叫他迷得发疯。”

“嗐!毕竟是鼎州人嘛!最是恋乡!鼎中瞧不着层楼叠榭,重峦叠嶂,一眼看过去的要么是草,再不然便是沙……跑起马来那可真是爽!落珩他年少时是鼎州无拘无束的北狼,后来被锁在京城这般的久,心中憋闷恐怕是你我难以想象的罢!”

怀光搓着甲上凝住的泥,嬉皮笑脸道。

季徯秩身子一分不动,徐徐笑道:“这般看来,我不知恨还乐在其中,岂非傻人有傻福?”

“倒也不是傻罢,忠君嘛,这才是对的。”怀光叹一口气,“更何况老侯爷不会希望侯爷恨先帝的。”

“宋落珩他爹也不希望他恨,但他仍旧是恨。不过是我太痴愚,你何必替我开脱?——欸大夫这不就来了!将军您另寻他地儿歇着罢,半晌过后这儿可不会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到底不比我的脸儿吓人,我偶然照镜还会把自个儿吓一跳。”怀光笑道。

“就非看不可?”

“怎么?为何不给人看?”

“您爱看就看罢,”季徯秩道,“讲不通,劝得我脑壳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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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州雷鸣大作,那宋诀陵未报先行,攥着探子传来的急报赶忙奔翎州而去。

那信报中所言甚多,却唯有季徯秩负伤一事入了他的眼,他匆忙将那些个需要吩咐徐云承做的事儿告知了吴虑,全部交给他代为转达。

本来快马加鞭也要一月的路程,被他花了二十日跑尽。他孟夏启程,仲夏初到的翎州,到了那地儿只毫不迟疑地打马往顾家营去。

他于翎州听遍魏军大获全胜的胜报,到了顾家营辕门前却只见满营披白。宋诀陵喘不上气来,含了口凉气,催着紫章锦抬蹄向前。

一柄未出鞘的剑落在守门将的脖颈之上,宋诀陵厉声道:

“季况溟呢?”

那守门将不知来人目的为何,也不知怎样回答才能保住命来,方觑着他腰间悬着悉宋营的令牌便只拿他当良将,颤声道:

“将、将军,这仗咱们打赢了!”

“我问你的是这个?!”

宋诀陵一记眼刀扫过,更叫那人说不出话来。

“侯、侯爷他……”

胸腔之中的无名火胡乱冲撞,宋诀陵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拿剑撂开他,迅速翻身下马。他径自往里走,途径营中将军陈尸之地,刚要去揭了那掩尸的布,身后却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摁住。

季徯秩的手虚虚磨蹭着他的腰侧,话音如旧:

“二爷,干什么好事呢?亏得此时池老不在营中,若是见着您如此轻视他的宝贝儿子,怕是忍不住又要拿刀砍人。——赶巧了,今儿乃池彭入棺之日,剩下的麻烦事儿都与顾家营没甚干系了。”

宋诀陵手心冰凉,被那人一握这才回了些暖,季徯秩噙着笑问他:

“晚上要办庆功宴,您也来坐?”

宋诀陵冷笑一声,道:

“来坐?老子先做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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