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诀陵领着虞熹在外头瞧花灯,他爹同江临言在府邸里吃酒闲谈。
“瞎胡闹!哪个混账又把谢家之事给搬出来了!”宋易咕咚咽下一口桂花酒,忿忿道,“宋诀陵那臭小子本就没能放下当年事,怎还有人火上浇油?!如若他小子来日真要追查此事,您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劝下来!”
江临言摸着温烫的酒盏,笑道:“您可别为难晚辈了!向来只有晚辈听阿陵话的份,哪有他听晚辈话的时候?”
“嗐!”宋易将酒坛重重搁在桌上,“我就是怕他想不开去找死!”
“缱都哪有那么多死好找?”江临言一哂,“鼎州,只有鼎州才有地方供他找死。”
“鼎州他是甭想回咯!唉——到底是谁又把这茬拎了出来……如今敌友不分,怪叫人闹心!”宋易瞪着那对老凤目,好似若寻着真凶便会立刻将那人撕咬万段。
“说不准又是缱都九家耍的什么把戏呢!要我说啊,您也用不着费心……阿陵他长大了,也识分寸了。”江临言顿了顿,忽而问道,“那几箱银子藏得那般深,怎么就能找着?”
宋易揉着自个儿被拧厚的眉心,道:“还不是多亏了那位名题,字询旷的林大人。”
“喔!那戆直的三元郎!”江临言斜杯试酒温,在空当里说,“听闻他不久前朝堂一谏,近乎踩在百官的脸面上走。”
“是了。”宋易连连摇头,“先是招惹了穷家,继而又速速动舌抄棍,打了那些缱都贵人。”
江临言抿了口酒:“世家寒门两头得罪,那位林大人胆儿也实在是肥!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太学里头出来的寒门,多半这般心高气傲,自认不偏不倚定能名垂青史,殊不知自个儿正往火坑里跳!”宋易喟叹一声。
“好酒!”江临言嘻嘻笑着,倏然问宋易,“您说他能在这缱都安稳待多久?”
“安稳?像林侍郎这种在他之前祖上没冒过青烟的,难活!”宋易道,“他这般四处树敌,纵然来日蹊跷暴毙而亡,大理寺的大人也会看着百官眼色草草结案。咱们魏人最善使一‘忘’字,一个个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这事儿很快便过去了……若是朝廷命官们大发慈悲,林大人兴许还余有一线生机,只是左右逃不开贬谪离京的命。”
“大将军,您在朝堂上也见识过他直言进谏的本事,此子不为你我所用,来日恐成祸患。”江临言笑了笑,“这便麻烦您了!”
宋易唉声叹气,又灌了一大口桂花酒,道:“不够甜。”
“不算苦!”江临言笑道。
***
宋诀陵归府动静小,江临言偶然瞥见他屋内点了烛,这才知晓他已回来了。
江临言同栾汜问过,知道他适才跑季府送点心去了。可眼见还没到半个时辰他便又回了府,江临言料想他应是碰了壁。
蟾盘高悬,宋府幽幽泡在潮水般的月华之中,虽少了中秋当有的团圆喜庆,倒还算是静谧安宁。
江临言叩门声噪杂,宋诀陵却是迟迟不应。那人难得讲究几分礼节,见宋诀陵一点儿不知恩,索性如往日那般大喇喇地推门进去了。
他原以为会见那人丧气模样,谁料却见宋诀陵歪坐桌前,见他进来还同他笑一声:“师叔。”
“你个没心没肺的,也不体谅体谅你师叔的身子骨!叫我站秋风怀里一阵好吹,人都快给冻成傻子了!”江临言哼唧着把掌落他背上。
“师叔怎么不继续同我爹聊我了?”宋诀陵用巾帕仔细擦拭着手上那把刀,长靴挨着的铜盆里盛满了血水。
“聊够了呗!——欸你在屋里做这事儿可像话么?当心阴气重了,要招鬼压床。”江临言瞧着其屋中摆设,“宋二爷在人前摆阔,锦衣玉食,自个儿屋里却怎么素净得活似要出家当和尚?”
“出家便能除去贪念吗?若真是那般,您便快快操刀,将师侄这满头青丝削他个干净!”宋诀陵面无表情地说。
“你这傻的!!”江临言只一瞬便收了风水扇,随即啪地敲他脑袋,“贫道不强劝你信奉黄老已是宽容,你怎敢使唤贫道去帮佛家干事?!”
宋诀陵摇头:“师叔,你走火入魔了。”
“何必亲自动手?”江临言不理会其前言,只睨着那剑上血,道,“暴露了怎么办?”
宋诀陵垂头只是笑。
“我明白你想手刃仇人,但阿陵,这并不可取。”江临言环臂说,“恨这东西,我能忍,宋大将军能忍,季况溟他也能忍。这群雄相争的乱世,不容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凶兽,只容你扮猪吃虎!你今日亲手杀了他赵汾,来日就可能有人顺着这线揪出你,甚至于我。你今朝杀爽了,明儿我们师侄俩一块叫白发送黑发,你还爽不爽?”
宋诀陵半敛凤目,说:“师侄知错。”
江临言又给他肩头送上清脆一掌,权当给这教训收尾。他方才还嘟囔着吹风冷,这会儿又展扇摇风,问:
“你适才不是跑侯府去见阿溟么?怎么回来得这般快?”
“这您可得给我评评理。”宋诀陵将那拭剑的巾甩进铜盆,纨绔似的说,“我这么个衣冠齐楚的锦衣郎,从前都由着人捧靴,好容易主动去寻美人一回,那人却已有了伴。不识好歹,那人是不是忒不是东西?”
江临言陪着他演,还给他扇风熄火:“哦?那二爷怎么不进去?缱都浪荡公子哥也开始束手束脚了?”
“有人。”
江临言歪扭的神情顿收:“何人?”
“自然是常陪侯爷玩竹马游戏的那三人!”宋诀陵道,“魏盛熠这厮近来恐怕也要撸袖同季况溟清算感情账了。”
“感情账么?季徯秩可是个情种。日后若洛照宛有了子嗣,可不就是三虎相争?一个是魏千平的亲儿子,一个是竹马魏盛熠,另一个是对其有照拂之恩的许太后,若是这三人皆拿感情来说事……阿陵啊,你可凭什么拉季徯秩入帐?”江临言折扇倚住下颌,“唔虽说可惜了些,但拿不到的筹码,还是趁早扔了吧。”
宋诀陵并不认可,他把刀拭干收回刀鞘里,说:“龛季营的兵符皆握在他季况溟手里,我们要想拿下缱都,龛季营不可或缺。”
江临言笑眯了眼:“你怎么不思虑思虑薛侯的金月营、叶王的阜叶营,还有李王的释李营,燕家的苌燕营呢?怎么偏偏盯死了那季侯的龛季营?”
“北疆四家,我今儿连宋家营都碰不得,难不成就能碰得李家薛家燕家的?壑州西边山脉连绵,叶王的兵往哪调都难于登天。如若宕开一笔,自北部绕山而行,需得穿行鼎东与启州,若不打点好了,便会被鼎东的金月营与启州的苌燕营给一网打尽……您要说服我放弃龛季营,着实得上心找个好理由。”
江临言将手置于唇边思虑须臾,又笑道:“好罢!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季侯爷这人儿,枉费我一番撮合你俩的功夫。”
宋诀陵稍稍怔愣,起身挂刀,只说:“撮合我俩干甚?”
“我觉着你身旁缺个伴儿……”江临言懒洋洋地歪在椅上。
“我?”宋诀陵冷哼一声。
“怎么?要说你不缺啊?你甭同我扯什么你有栾姓二人作陪,身边还养了一小孩儿。那般早早便划定尊卑地位的,那叫伺候!”
宋诀陵低笑起来:“您想给我肩头拴上个累赘便直说嘛!——您不是清楚那季徯秩如今浑身破绽是因着什么吗?”
“这一辈子,你将自个儿用铜墙铁壁裹成金汤,你求什么?等大仇报完,扶我入九重天,你还剩什么?”江临言轻扬折扇,“你在心中装下宋谢江魏四姓,余下皆是荒芜!”
宋诀陵不以为意:“荒?我小肚鸡肠,装四个姓便已满了!”
“满了,你扪心自问究竟是空荡荡的还是满得撑的——阿陵,这些道理你恐怕比我还要明白,我也就不再给你添堵了。”江临言说,“再问你一句,你把谢家那事儿扯出来做何?”
“我要那些个心里有鬼的大官儿,亲手把我赶出这缱都。”宋诀陵道。
“阿陵,你聪明,但你没可能步步算对。”江临言推椅起身,说,“你离了缱都也回不去鼎州。”
***
“栾汜,你进来。”江临言前脚刚走,宋诀陵便冲外头喊了一声,待那人单膝跪到跟前,他才又道,“先去查查颜鹤知的喜好,再…”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条缝,随即探进个圆滚滚的脑袋。
“公子!那季侯爷找!”栾壹嘴里叼着只蟹腿,含糊地说。
栾汜正要挽袖教训栾壹不通礼数,却叫宋诀陵给拦住了。
宋诀陵问:“他遣人送信来了?”
“没,他人在府外头候着呢!”栾壹吧咂吧咂地吸吮着蟹肉,忽而撞上栾汜的眼,便疑惑道,“汜哥,你瞪我干嘛呀??”
宋诀陵披衣要走,栾汜手忙脚乱地给他递去个香囊,好叫他压压衣上沾的腥气。
宋诀陵轻轻推开,说:“没必要。”
***
宋府外立着个瘦影,那人玉面无暇,谪仙似的。
府前悬着一对大灯笼,更照得那人肤如凝脂,可这美人稍稍挑起的眼尾与未着半分笑意的薄唇却给那张秾丽面容勾上几根刺儿。
宋诀陵疾行过来,到了却只立在门侧把那人给打量——季徯秩一身酣色,神情却很是寡薄。
初看那人盯着宋府的高匾,一言不发;再看时,那两汪春水已对上了他的凤目,涟漪般荡开浓浓笑意。
季徯秩不笑还好些,一笑起来眼头眼尾全是尖的,更似一把勾人刀。
宋诀陵喉结上下滚了一遭,没说话。
季徯秩倒是走近了嗔怪道:“二爷,适才怎么不知会一声就走了?活似个携子回娘家的受气媳妇。”
宋诀陵垂眸将他装进眸底,无辜道:“怕生!”
季徯秩觉着好笑:“适才侯府里哪个你不熟?”
“和侯爷不熟。”宋诀陵应道。
“有道理,话本子里的季侯与宋二还更熟络些。”季徯秩往宋府大门更挪近了些,以避让来往的车马。
“侯爷这是看话本子学坏了。”宋诀陵好似误会了什么,见季徯秩挪步上前,不由得横身拦住了府门,“我实在不喜欢‘二爷’这称呼,真同我亲近的,都不这么叫。侯爷若想同我攀关系,再不许如此唤我了!”
“那更得这么叫了,毕竟我俩还不熟嘛!”季徯秩抬眸盛他进眼,“二爷这般提防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手脚不干净的小贼!——您那屋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宋府上下最值钱的宝贝就立你跟前了。”宋诀陵的面容被那竹篾灯笼暖光软了棱角。
“胡说八道。”季徯秩道,“宋少监这会儿也在府里罢?他可比您值钱得多。”
宋诀陵下阶顿步:“侯爷喜欢老的?”
季徯秩应声:“不过是倦厌裙屐少年。”
宋诀陵闷笑一声:“侯爷今夜前来该不会是为了教训我罢?”
“我吗?”季徯秩笑道,“我自然是来探望虞熹的啊!适才听流玉说您带来了个未及您肩的少年,霎时心想不好,准是虞熹,可不就火急火燎地赶宋府来寻他了么!”
宋诀陵干笑了声:“我把他卖了,若没其他要紧事,侯爷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真卖了?”季徯秩颦眉蹙额,道,“卖到了哪户人家?”
“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宋诀陵道。
季徯秩漏了点别有深意的笑:“嫉妒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额前遮眼的发丝拨开,道:“哪门子的嫉妒?嫉妒虞熹寻了个好人家?这还真不至于。”
“您府前一群门阍瞧着呢!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季徯秩攥住了宋诀陵的手臂。
“侯爷到底不是‘天下谁人不识君【1】’,叫他们那些个愣头青瞧就瞧了罢,顶多议论我是断袖,不会败坏侯爷名声。”宋诀陵由他拉着,还调笑道,“侯爷可是要拉我私奔去吗?”
“是。”季徯秩笑道,“得意罢?”
“哎呦,不去见虞熹那小子了么?”
季徯秩回头冲他笑:“二爷,您莫要多言,就容我诓骗自个儿说我此刻拉住的人是他虞熹!”
宋诀陵不答应:“那我的嘴可就不能停了。”
在那人头攒动的长街之上,他二人的双腿越迈越开,两只鹤便这么急急窜入了熙熙攘攘的雀丛。
跑啊,躁啊,凉风过身却并不能解热。
糊涂啊,疯狂啊,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无所顾忌的跑动之中交缠得更深。
跑动时瞧什么皆是影影绰绰,可宋诀陵光是看着眼前季徯秩那骨肌匀称的身姿,再窥一眼他耳上晃动着的两颗红艳小痣,便已魂不着体。
他恍惚间终于认清了自个儿的欲|望,他待季徯秩有欲,亦有爱。
他或许很早很早便对季徯秩生了贪念,那感情始于季恍嘴中那欢泼少年,还是缱都的街头巷尾流传的媚君祸水?他不清楚。
他只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爱的是季徯秩身上与他相近的苦难。
后来见到的季徯秩,比他的任一想象都更艳丽夺目,起初他怨恼,因为季徯秩显然与他这留恋尸山的麻蝇有别。
可后来他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纠缠再纠缠,打着争权夺利的名号以饱自个儿贪欲。
如今他总算意识到了他对季徯秩那不被他人甚至自个儿所容许的爱意。
所以到头了,一切都该消停了。
***
二人在庚辰大街尾端的一棵老树下驻步。
清冽月光被繁密红叶遮得七八破碎,枝头拴的灯笼却是五光十色,人往树下一站,也跟着变得斑驳陆离。
“一身腥气。”季徯秩拣着昏光把宋诀陵给端量,“二爷适才干什么好事儿去了?”
“擦剑。”宋诀陵屈指叩响佩剑。
“这么大的缱都,怎么就只有那整日吃酒逛楼的宋二爷的佩剑时常挂血呢?”季徯秩道,“不久前那惨死在狱中的赵汾和二爷没关系罢?”
“不告诉侯爷。”宋诀陵略作一笑。
“好哇。”季徯秩倒是不恼怒,只抬指点他心口上,还笑吟吟,“二爷,这几月把整颗心全挖来算计我了罢?”
宋诀陵避过翠色苔藓,仰头倚住了树干:“嗳!说什么算计不算计的,坏了这月色,还败了你我这样好的姻缘。”
“装疯卖傻的事少干。”季徯秩毫不留情。
“嗬!还不让我在美人面前表现表现了?”宋诀陵话说得软,面上笑却尤为戏谑。
猎户与猎物,宋诀陵一向拎得很清。所以这会儿纵然身处遭人质询的位子,也改不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季徯秩明白,所以也见怪不怪地又张口:
“您究竟要派人盯我盯到几时?”
“我这是忧心珠残璧碎!”宋诀陵笑露皓齿。
“话说得好听,可您若当真是在乎我安危几何,用得着叫那些个尾巴捎墨带笔,写写记记?您骗不了我,我前些日子曾捉过一人来瞧,原来那本子上记的尽是有关我的讹言谎语,行行看去,句句逃不开惑君之谈。你盯着我,为的是叫我惹洛家生厌!”枯叶落在宋诀陵的发顶,季徯秩并不吱声提醒,只淡淡瞅着,“宋落珩,你在意的不是我,在意的是权,在意的是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你甭在我跟前演。”
宋诀陵摇头:“侯爷这般看我,可叫我伤心,我可是把这招视作两全其美。”
“您偏要蒙着狐狸说獾——睁眼说瞎话,可是话说得再漂亮,我也是半分不信。所以没有用,咱们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季徯秩道。
“我好委屈,我待侯爷的至诚之心,日月可鉴。”
“诚的是什么心,您最清楚。”季徯秩道,“前些日子翊王府那块布和您有关系没有?”
宋诀陵替季徯秩扫发间碎叶,趁机伸指往他耳上贴:“侯爷问这事做什么?”
“您母族不是谢家么?”
“是又如何,我本就不痴不嗔不怨。”宋诀陵耸肩道,“当年我能捡回一条命来已是铭感五内,就差给鼎州城隍爷挨个磕响头,哪还有心思挂念谢家?今朝我躲那谢家余孽的称呼尚且来不及,何必将这事儿挑开来引火烧身?”
“你当真如此负恩昧良?”季徯秩轻笑道,“成,我记着了,日后再数数要被你蒙骗多少回。”
宋诀陵垂眸,轻佻地将弯了起来,他笑道:“侯爷牙尖嘴利的,倒是单纯得可以,我说什么你都信。不过这会儿信都信了,还说什么秋后算账?”
季徯秩遽然一愣,笑道:“也对,狗嘛,怎么能跟主子算账呢!”
“况溟,我不拿你当狗。”宋诀陵难得正色。
“不当啊?那我可就起拨算盘了。”季徯秩敛去面上笑,直视着他,道,“您近来偷摸叫我登台唱戏,自娱自乐,玩得可还尽兴?”
“这回是侯爷拐弯抹角。”宋诀陵并不闪躲其投掷的眸光。
“是您装傻充愣。”
“当真没听懂!”宋诀陵抬手敲在自个儿鬓侧,“我这脑袋里头装的是酒,是银子金子和美人。”
“好啊,那便由我来说。”
“愿闻其详。”宋诀陵还是笑。
“你同我切磋武艺,恰有沈家人盯梢,那时我便觉得奇怪,可没办法,有时就有那么巧。后来你将我带去宋府却不叫我进门,偏要领我去住白家的客栈,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同我比试,是要请沈家品鉴;你上楼时搂腰软语求的是要白家明白我是你的人!可我依旧不敢笃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直到后来同你一道赴宴,那在贺付许史四家公子面前演上的一场戏终于叫我彻悟,再补以话本与谣言,缱都九家无不视我作你奴……宋落珩,你真是好手段!”
“侯爷实在机敏。”宋诀陵依旧漫不经心,他拿靴头轻轻磨蹭着季徯秩的靴,渐渐于那人脚边堆起个矮土丘,“侯爷既答应跟了我,便不能再念他路。我这不是替您把那些个歪门邪道给断了,省得您来日念念不忘嘛!”
“我何曾念及他路?”季徯秩咬牙切齿。
“是吗?侯爷既然发话了,那便就当是这样罢。”那宋诀陵虽挂笑颔首,可嘲弄之意已然溢于言表。
季徯秩失了言语,那些愤懑都被宋诀陵的轻描淡写给压碎在心底。他愣愣地踱出树荫,任玄晖盖过他的眉睫,好似被前所未有的苦闷给压倒在地。
什么权争,什么结党,他从未想过要搅和进去。
他只想去北疆报仇雪恨,直到变成一个戍守边疆的老将,抱着儿孙歇在那黄沙中的一把逍遥椅上,给他们讲稷州的小桥流水,讲缱都的人稠物穰,讲他又慢又长的一辈子。
可是今儿宋诀陵咬住了他的脖颈,缱都九家都给他盖了印,他哪怕是跑到天涯海角,也始终与宋诀陵拴在一块儿。
他彻底没可能从中脱身。
季徯秩自嘲地笑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二爷赌赢了,太后当真变了。”
宋诀陵哼笑着说:“岂止,应该把歧王也算进去。”
“信口雌黄,你有什么根据?!”季徯秩眸色一黯。
树上灯笼被秋风摇灭一只,宋诀陵踏步上前,道:“你如今心就是向着他的,人家胜券在握,自是用不着费心去讨好你。”
季徯秩怨愤不已:“我岂不知他夺位之弊?”
“可当魏盛熠真正登临九天,你舍得将他拉下来吗?”宋诀陵终于卸了窝囊皮,冷笑道,“那位子坐上去,想下来多半得跑地府同阎王打个照面。”
季徯秩被夜里的微寒秋风裹住,血也凉起来。他说不上话,怎么说也不对。宋诀陵咬死不信他,他如何也辩驳不清。
他疲惫不堪,只垂臂叫红袖遮了手去,再无力争执。
宋诀陵盯了他少顷,蓦地勾起他酥白的脸儿,又将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亲昵道:
“况溟,你如今在我手下干事,憋不憋屈?”
“你觉着呢?”季徯秩已不愿再看他,反问道。
宋诀陵稍稍低头:“我放你走,好不好?”
“还用上了商量调子?”季徯秩已倦得发慌,不由得嘲讽道,“又想着了什么新法子,要说诳逗我玩?”
宋诀陵面上轻浮,心中却很沉定。他想,如若季徯秩今儿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其摆在身侧某日遭其坑害,还不如就此放手,也省得来日麻烦。
可是他放弃了季徯秩,兵呢?兵要从哪儿要呢?他适才同江临言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会儿要怎么才能把自个儿驳倒?
宋诀陵清楚,他不过是想玩欲擒故纵的戏码——他不想季徯秩走,季徯秩本也不该走。
人心经不得试。
宋诀陵他知道的。
然而他还是开了口,也终于吃了瘪。
“况溟,那杀人令不是良善东西,我早命人烧干净了。你明白么,我已再没东西能够威胁你了。我与你一时亲近更算不得什么,隔远了,时间长了,缱都九家自然会看淡……”宋诀陵收回搭在季徯秩肩头的手,说,“我可是给了你新的路子,你要怎么选呢?”
“……你问我怎么选?!”季徯秩恨得身子打抖,十指在袖间僵硬地扭动。
宋诀陵从未料到他会这般恨,乃至于他仰面朝向自己时,澄澈眸水已被染得猩红污浊。
他张嘴,腔调是哭是怒,宋诀陵辨不清。
“宋落珩,”季徯秩说,“你同我说这些狗屁玩意干什么?!!你是觉着我知晓这一切后仍会跟随你么?你是得多轻视我,才会觉得我会下贱到受辱仍从,无链仍屈?!”
季徯秩恨入心髓,那宋诀陵倒是笑了。
童年他熬鹰,见那海东青立它臂上耷拉了脑袋,便以为自个儿终于把它给驯服,于是难耐地阖了眼小憩。哪知半晌那畜牲会猛然哗变,扇着厚翅盘旋而上,最后俯冲向他,将长而尖锐的爪子霎时没入他肩头皮肉当中,挠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那伤好深,叫年幼的他险些丢了性命。
后来他恨上了鹰,纵然西世子李迹常总携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跑他跟前炫耀,他也再没试过熬鹰。
这会儿也一样,他没忍住诱惑,于是季徯秩走了,那颀长的影子从他靴下爬去,消失在了张袂成阴的人群之中。
他的心头被摁上了一如当年的爪印。
可他没能如恨鹰一般恨上季徯秩,他只能笑自己活该,笑自己自作多情,还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