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枢成二十一年·冬至
入冬后,天渐寒。柳契深见入冬后山腰已是冷得难捱,山顶只怕冷得彻骨,便思虑起来。
“温根本不可能拉下脸来讨东西,这些时日山腰已是冷得难捱,山顶怕是会缺炭呢……”
他歇在榻上忖量着,只拉过一旁那冷得打颤的徒弟,几下给他罩上了狐裘,还顺手打了个灵巧的十字结。
“阿溟呐,你替为师将这篮银骨炭送到你温师叔那儿可好?为师知你畏寒,此番难为你了。”
“无妨——倒是师父您心宽,拖着副病躯,这时候担忧的竟是温师叔。”季徯秩呼了口暖气在手心,又道,“这些日子您可别再吃酒了!”
“嗳,听闻我院子里的小潭都结冰了。”
“甭贫!我把您葫芦拎去了?”季徯秩攥着他的酒葫芦甩了甩。
“唉——阿溟长大咯!”柳契深用帕子捂着嘴,倚住了床围子,“好罢!峰巅冷,别在那儿待太久,早些回来给师父煮汤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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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世子叶九寻跪坐席上,伏着案桌读兵书,嘴里时不时呵出些白气。
这叶九寻乃魏东疆壑州子。
壑州多山,绵延不绝的山脉上筑着坚实的长垣。那堵山墙常年披着雪,远望似条奔游于林海的蛟龙。在无垠雪原间,万物皆渺若蜉蝣,无一撼动得了那道精白。
雪原里生养的世子爷自是不惧寒,更何况这序清山同其故里相比,就好比小巫见大巫。
两年了,两年没见着壑州那瓢泼鹅毛雪了。
叶九寻弯着眉眼,一只手压着书卷,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滑过抹额上的小块翠玉。他正发痴,恰闻屋外踏雪声,便起身去瞧。只见那季小侯爷满面堆笑地朝他招手。然那季徯秩实在是怕冷,不过堪堪招了三下,便猛地把手缩回狐裘里去了,只还缩着颈子笑道:
“九寻!我来给温师叔这儿添些炭!”
“炭?师父这儿还剩许多呢!”叶九寻说着把门敞开迎他进来。
“不对罢?这炭啊每屋皆是均分,我那儿还没这儿冷,炭可都快用完了。”
“到底是‘物性各自得【1】’。”叶九寻伸手扯他,“快先进屋,千万别冻着了。师父今儿找江师叔有事,这时候不在屋呢!”
季徯秩在廊上跺掉靴上雪,伸手去解裘衣,谁料入屋后竟不觉其较屋外暖和半分。
“嘶——这儿怎么冷成这副模样?简直像是把人埋雪堆里!”
那仅披了条纩衣的叶九寻从容地接过炭篮,燃了个八角手炉给季徯秩捧,又把正烧着的炭添了添。
“你这牢骚可是发错了人!壑州的人儿,哪知冷是甚么东西?”
“嗳。”季徯秩身子暖和起来,这才舒服了,张嘴问道,“温师叔也不冷?”
“师父身子骨好,可比我还耐寒些。”
“好事儿。”季徯秩用指腹摹了摹那炉子的轮廓又道,“说起来你曾问我制青铜铃铛的法子,可是要制来送给什么人?”
叶九寻眸光略闪,好似见着一仪范清冷之人于脚踝处系了个镂空铃铛,虽叫长靴掩住令人不得窥,行来却可闻铃声清越。
叶九寻被那朦胧遐想淹去,禁不住呢喃:“我倒是想送,人家不乐意收可怎么办呢?”
“唔……什么?”季徯秩没听清。
叶九寻回过神来,少顷面颊便发起烫来。只是这般寒天儿,谁人脸上不带点红呢?他掩饰过去,讪讪笑道:
“没,不过想做几个护花铃罢了。”
“寒冬护什么花?怕是鸟雀都寻不着几只罢?”季徯秩想着,但见叶九寻眼神闪躲,便也没执着于那事,只问他:“九寻,听闻你与白家女儿订了亲?”
叶九寻强笑一声:“是了,红纸墨书都给我捎来了!”
“虽说有几分硬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这倒是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季徯秩道。
缱都九家之一的白家,是个既养紫袍官,又养金银商的高门。十六州里头不知多少誉满天下的酒肆匾额首字皆为“白”,那白家除了与成仙不沾边,可是真真的骑鹤维扬。
叶九寻黯然又是一笑:“山路难行,着实委屈了白姑娘。”
叶九寻说罢笑着没再吭声,良久才道:“自打圣上不豫,朝廷便由太子暂理。家父非太子党羽,也从未参与什么党派之争,担心叶家在朝廷里没人撑腰恐会吃亏,这才想着我了。”
“陛下龙体……”
叶九寻面露难色:“壑州郎中医术甚于御医,听是壑州郎中见了那位都直摇头——两年,至多两年。”
季徯秩鼻尖一酸,只含住泪来,叹了很长一声。
他对巍弘帝的情谊可非养于朝夕。
他爹季惟曾是魏先朝三皇子旧部。二十二年前的一场兵变逼疯了那年轻的先太子,迫死了二皇子,助三皇子登上了九重天——那三皇子成了后来的巍弘帝。
季惟本就出自稷州名门季家,作为那人称帝的首要功臣,顺理成章地封侯西疆,再辅以二人并肩沙场的过命交情,便有了十六年前巍弘帝为季惟次子翰书赐名一事。
当年那巍弘帝虽已有子嗣,但为防外戚许家恃宠而骄,便有意冷落了许后与长子魏千平,将自个儿那少得可怜的父爱全分给了季徯秩。
七岁之前,季徯秩便没少进宫。那巍弘帝将他捧在手心,破矩容他唤自个儿作“皇叔”。
七岁之后,季徯秩被召入京城充任太子伴读,皇宫成了季徯秩的家,乃至于宫内至今仍留有供其居住一殿。
笑语犹生于耳畔,旧人却怎么已是风中秉烛!
季徯秩绞着手,没了言语。
叶九寻窥见那人瞳子里的水光,贴心递过去抹帕子。但是季徯秩没哭,只接过帕子,捧着铜手炉又发起愣来。他问叶九寻:
“九寻,你说,我爹也会学着朝堂诸臣参与党争么?”
叶九寻略微思忖,笑着摇头道:
“这我如何能得知呢?不过照如今局势,只怕踽踽独行者应是少数。如今太子胜在治世之才,败在病躯羸弱;二皇子胜在身后无外戚纠缠,败在血统一词儿;三四皇子又输于长幼秩序。倒真没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
季徯秩把头点了,再坐了会儿便回去寻他师父去了。
叶九寻将那还热着的手炉搁在案上,想起了随婚书而来的那封家书。
他爹在信中同他交代了白、叶二家同道之事,又道他们俩家明面上虽依旧是偎依取暖的不参党争者,然现今已站定了二皇子魏盛熠。
叶九寻百思不得其解,他爹那倦厌朝争之人怎么就学着争权夺势、畏首自保了?
仅是时势逼人么?
难道他爹不知为何拥护当朝太子魏千平的多以北疆出身的官员为主么?枢成一十五年的血仇,他爹这东疆王能忘,可北疆人不能忘也不敢忘!
难道他爹就没思考过,若是有朝一日那二皇子魏盛熠真的登上了九重天,他是会倾尽心力伺候这唾弃他的魏家天下,还是与他那些个蘅秦血亲一拍即合?
他爹今儿这般可是时势逼的么?这是利益熏黑的心催的!
叶九寻一向以正直自诩,却未料也会有扯谎欺人之日。罪恶感如猛浪般摇动着他的心神,他愈发觉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将怀中信取出,撂进炭盆里,一点一点瞧着它化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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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着鞭挞人,直打得人肤碎皮裂。
江临言伸手将那木窗阖严实了,这才搓着手回到博古架前。他自暗格里取出一沓信来——全是寄给温的。
温住的地儿太高,寻常信鸽飞不上去,故而寄给他的书信全由江临言代收着。
“这信近来送得愈发地不知节制!我这儿都快成了养飞奴的地儿了!”江临言笑道。
温向来听不进他的玩笑,只略过了,挑了封信粗粗读了读,神色转而凝重起来。
江临言问:“怎么,还是那些事儿?”
温点了头。
“哎呦!那皇帝老儿这是真快死了,急咯!”江临言哈哈大笑,蓦地又正色道,“不过阿……我自认是你兄弟,知道不该劝你,但你可要想好了,你当真乐意在山上消磨你的一身本事吗?那些执意留山的倔爷,大多以至风烛残年。我知你恨那衣着锦绣内里如兽的臭官儿,你不甘作供他人驱使的贱马,但若世间清士皆如此,天下岂不作赃官污吏的饕餮盛宴?”
“你凭什么劝我?你不也打定主意要留山?”温蹙起了眉,“如今那人把手伸得太长,作弄出个官吃官,人吃人,还叫冗官冗费压弯民腰来肥己肚——江临言,这天下你就不想改?”
江临言把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掌心,眯眼笑道:“哎呀呀,这乱世浊得像墨池,我再伸一只臭脚进去,那还了得?”
江临言伸扇点在温的唇上,不容他再张口,道:
“阿,你忘不了幼时所学之‘天地君亲师’罢?你同我一个只读过几本破书,又失怙失恃的臭道士比什么呀?”
“信口胡言!”温用手拍开那扇,怒道。
“好好好,嗻——奴住嘴,奴住嘴!”江临言笑着讨饶。
见江临言笑得谄媚,温也就垂头不再理人。他不住地翻着江临言递来的信,翻到一封血书“余孽”二字的,遽然顿住了手。
他正奇怪,方想把那信拆了读,哪知被江临言余光觑见了,劈手夺了去。那江临言把信往袖袋里一塞,拊掌含混道:
“哈……阿,你不知道罢?我从前住的破屋旁边有一窄巷。呃、那巷子里跑着只喜欢咬人的癞皮狗。前些日子那畜牲生崽子时被冻死了,它的崽子却活下来了!你猜怎么着?那崽子也咬人!哈哈哈……街坊都骂它做‘余孽’呢!——嗳!那信带血,凶!你看不得、看不得的!”
“发什么疯?”温皱眉敛了睫。
恰巧那江临言听闻屋外有动静,便支起窗来瞧,只见一少年披着氅衣立在湖岸边,手上提着盏灯笼。
他眼一弯,旋身笑道:
“夜深咯,你的好徒儿寻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