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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 贺玉礼

君为客 洬忱 4572 2024-11-12 10:31:40

翎州。

宋诀陵在顾家营守了几日,瞧见南边迟迟无信,不免疑云满腹。可今儿未见顾泉关狼烟升,他冒然率营前往若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免徒添忧思又灭了士气。

他于是只得暗暗把兵令攥紧了,在心里头做打算。他辗转一夜,第二日唤了一小支精兵同他一道去南边瞧瞧情况。

魏楚边界多山,那路是一点儿也不好走,路颠簸了人心情也闷,更别提再走一会儿碰上的还不知是敌是友。

宋诀陵他们一行人策马行了几日,一日忽见山道上一匹枣红马驮着个血人,朝他们缓缓行来。起初,那一行人还犹疑三分,不约而同地在几里外勒停了马。可随着那马越行越近,宋诀陵先认出了马背上那人。

贺珏!

缱都那银鞍白马度春风的贺珏!

宋诀陵急急下了马,牵过贺珏那匹枣红马栓在了道旁树桩上。那马瘦得见骨,走路带摇带晃。它被宋诀陵这生面孔牵着,已没了往日吭哧吭哧急吐气的傲慢习性。

宋诀陵边唤人拿草料来喂马,边伸指去探了那贺珏的鼻息,喃喃道:

“还活着……活着……”

他眼中带了光,倏忽回身高声道:“来人!扶贺将军下马!”

宋诀陵帮着将贺珏带下马,扶他靠着老树的粗干坐下,又从腰间取出一只皮囊壶来对着他的嘴浇,将他嘴里的血化淡了。一顿折腾过后,贺珏那蹙得很紧的眉头这才稍微松了松。

宋诀陵虽放荡不羁,但行事还算是粗中有细。只见他将手中帕子拿水浇湿了,拿帕角细细地给贺珏抹脸。哪知他方帮贺珏把面上沾的血抹净,这脸儿便失了色。除了眼下青紫一片,贺珏的整张脸儿都惨白如刷了纸浆,仿若有人借那死了许久的尸还了魂。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贺珏的长睫颤了颤,沾了血的眼睑掀开,终于叫他那有些混浊的红眼再次窥见了天光。

熬了多久了呢?

贺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火,骨,血,嚷声,迸裂声,破碎声,刀剑晃眼,哀嚎彻天。

他睁眼瞧见那与这翎州没甚干系的宋诀陵,脑中是空豁豁的,还真以为先前一切皆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于是他冲着宋诀陵笑得惨然:

“二爷!我决计不去翎州了,这顿酒吃完,便扶我回贺府坐吃山空罢!”

宋诀陵捏了捏眉心,道:“这是翎州,你认清楚了!你这时候想回缱都那富贵温柔乡,便是当了逃兵。在顾家营,逃兵可是要论斩的!”

贺珏的笑意逐渐变得扭曲,笑面就这般转为了哭面,他把那受了刀伤的手攥成拳打在了宋诀陵的肩头,恨道:

“死、全死了。落珩……你……你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场会醒的凶梦!”

他说话,双唇不停地抖,眼里有泪打着转。宋诀陵从没瞧见贺珏这副模样,那人儿在缱都就是个逍遥的纨绔,能叫他不快的惟有他爹的絮絮叨叨。吃穿不愁,玩乐无度,哪里识得愁滋味?又哪有愁给他尝?

再加上贺珏他又生了个能纳百川的大气量与时常乐呵着的性子,那是自婴孩啼哭结束后便没再掉过泪。

今儿他这般,是真真伤着心了。

宋诀陵本就比不得季徯秩那般有情有义,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他很小又摸清了,要叫他同贺珏共情,可谓是难上加难。可此时瞧见贺珏那模样,他的心尖还是禁不住颤了颤。

“贺玉礼,你给我冷静些!”宋诀陵蹙眉咽沫,轻轻摩挲着贺珏的肩头,可惜他的眸色仍旧幽深,将心底难掩的冷漠显露半角,“你腹部受了刀伤,如今应当好好疗伤才是。”

宋诀陵说罢,便打算起身唤随行的大夫来,哪知贺珏颤颤悠悠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臂。

“落珩,我好恨啊!”那贺珏将满是刀痕的指曲起,痛苦道,“落珩……算我求你……求你……留我一人呆会儿罢!”

宋诀陵眸中温情散了,此刻飘了些许漠色,他眸色漆黑,冷笑一声,开口嘲道:“贺玉礼,你以为我真会遂你意,由着你性子来么?”

宋诀陵毫不留情地掰过那人的脸儿,朝向一众兵士,道:“沙场由不得你撒赖放泼!贺玉礼!你睁眼看看!你再这般,待楚贼追上来,糟蹋的便是这么多人的性命!”

“在缱都混了那么久,我是真不该不知为何你这无权无势的宋二能震得住那些个纨绔!”贺珏哈哈大笑,伸手扯了扯宋诀陵那掐着他脸儿的手,没拉动,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唤大夫来罢!”

宋诀陵闻言即刻便勾手叫那大夫过来,眼睛还盯着贺珏,就怕他又整些幺蛾子。

大夫来了,宋诀陵对贺珏的情分也算是尽到了,他于是打算走。哪知那贺珏在他身后虚弱地吹了声口哨,半阖着眼轻笑了声,虚弱道:“路还长,二爷您将自己的皮囊壶留给了我这伤患,可是不怕渴?”

“多说无益,日后报恩罢!”宋诀陵解了栓马的绳,“你这样还能独自骑马么?”

“真不至于。”贺珏淡笑道。

贺珏此刻虽是笑着的,但咬着牙呢。他伤口处掀开的烂肉黏住了里衣,负责给他疗伤的老大夫虽已竭尽所能放慢了动作,可豆大的汗珠还是从他的额上滚了下来。

那老大夫忧心七八,动作更慢了些,可贺珏却勾唇一笑,他说:

“老前辈,给个痛快!”

老大夫扭头瞧了宋诀陵一眼,可宋诀陵无动于衷,还慢条斯理地给贺珏那匹枣红马喂草。将军没有指示,病患又催他使劲,那老大夫只得无奈地上了力,利落地在那划开的大口子上动刀动针。

宋诀陵虽没正眼瞧贺珏,但一直拿余光罩着他。他知道每次老大夫手起刀落,银闪闪的柳叶刀便会贺珏的伤口处的腐肉上绕。贺珏的每一次不可控的颤抖都叫宋诀陵心烦意乱,他再怎么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也终究瞒不过自己的心——他确乎是拿贺珏当兄弟了。

宋诀陵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张口问道:“贺玉礼,你们这仗打得奇怪罢?”

贺珏倚着树桩,五官因疼痛而扭曲,他闭眼哼笑道:“岂止奇怪?烂透的粮草,未归的哨探,丧命的斥候,意外的林火……沙场都死人,可不是次次都会死这么多!”

“你怎么想?”宋诀陵将从贺珏身上沾来的血抹在树干上,蹭了一手的土。

“跋扈恣睢的宋二什么时候在乎别人的想法了?独行其是才像你。”贺珏低笑道,那双又媚又长的双眼睁开时沉沉杀意便如猛浪般奔涌而出,“落珩,莫再废话,你思即为我想!我他娘的真不信这营里没有楚国狗贼的细作!若叫我查出来了,我决计要将那狗东西碎尸万段!”

“干什么跟吃了炮仗似的?”宋诀陵话锋一转,“楚国那俩名将都见着了?”

“哈……名将……”贺珏拿手往眼睛上抹了抹,咬牙切齿道,“宋落珩,我上了沙场才知道,那巨棺里的人儿呐只论你死我活,什么礼乐修身全是狗屁!在我眼里,那楚冽清和齐烬俩狗东西究竟算个什么名将?不过两个空有一身蛮力与害人心肠的小人罢了!”

“兵不厌诈,你败了,世人只会如此说道,才不管你是因何而输。”宋诀陵将手中土拍尽了,这才又悠悠道,“来人,扶贺将军上马,回营。”

贺珏闻言怔愣片刻,苦笑道:“再退,那关口就真要被楚狗夺去了……让我呆在这儿,你回营带兵!”

宋诀陵跃上马儿,让那紫章锦走了几步,回身道:“迟了。这仗魏已然一败涂地,再无转机。这仗接下来还要不要打,得瞧万岁爷的意思。更何况你如今就算个半废,恐怕还不够给楚军磨刀的。”

“宋落珩!仇雠未灭,我何能铩羽而归?”

“成败论人,你如今就是个落水狗,千错万错推不到死人身上,还不待那楚国刀剑杀你,这魏的唇枪舌剑就会叫你尝着苦头。”宋诀陵道,“还不走,等你成了白骨,黄泉之下,你百口莫辩,史官一笔,就叫你成了千古罪人。”

贺珏嘴角又浮了丝惨笑:“早知如此,我当年还不如去考科举当个逍遥快活仙!”

“想吃后悔药了?”宋诀陵仰头观秋日,轻笑道,“不过贺玉礼——我告诉你,你今儿才不想当什么谪仙!你现在只想杀人!我十二岁便提刀砍秦贼,却落得个锁京城的下场。你当年问我快不快活,我告诉你,我不快活!我朝思暮想的都是杀人!你今朝被楚兵折磨成这副惨样,你睁眼闭眼的都是那些楚兵奸邪的笑!你又怎会不想杀人?!”

“杀人?杀人……”贺珏沉吟几声,没有应答,算是应下了。

一队人马正行着,忽见南边那顾泉关处升起了狼烟。贺珏抬头望去,浑身如遭万车碾过。

“顾泉关破,翎州再无安宁。”贺珏喉间干涩,“我纵马入关时,那儿还余有百十人,今儿这般应是破了。”

贺珏忍下身上的难熬痛意,仰面朝天高呼:“将啊!哪有什么万户侯?皆是万骨枯!”

“将么?就是这么个命!”宋诀陵坐在马背上,冷笑了声,道,“我劝过你的罢?你有这般好出身,若当了个文臣,官运亨通并非难事,那时你若再瞧瞧身边人,那多是紫红官袍,千金裘!可武将不一样,你瞧着身边人,就是在瞧刀疤残躯,无尸碑。”

“我不过想要救民于水火,未曾想有朝一日仇恨焚我。”贺珏道,“日后这日子我如何能扛?”

“死扛。”宋诀陵道,“可惜生不如死。”

贺珏没吭声,呆愣地斜眼瞧着远方高升的烽烟,泪和着血在身子里翻滚搅动,叫他痛不欲生。

宋诀陵没体恤贺珏的伤情,一路催马赶回了营中。营中大军知晓关破,未等宋诀陵回营已穿盔戴甲,整装待发。

宋诀陵驾马入营,停在那些个面色深沉的诸位顾家兵将面前,凤眼微眯,笑意沉沉。

那些个兵士仰视着马背上的那长身男子,等他发号施令,哪知那人大笑一声道:

“来人——备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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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都·段府。

“歧王下月即登基,段老您怎么瞧?”门下侍中史澈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开口。

“怎么瞧?还能怎么瞧?瞪着两只眼睛瞧!”段青玱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屋内四人就属他悠闲自在得像是个没事人。

这三朝元老段青玱生了个怪癖,府里来了客人,自己决计不坐主座。好罢!他占着客座,那来客个个哪敢落座?纵然他已百般要求来客到主座去,但就凭他这年纪,这官位,谁生了熊心豹子胆敢站到他老人家头上撒野?

“那歧王真能担此大任么?”太尉许冕犹豫半分还是开了口。

“担不担得起,我们管得着么?他要真担不起你要怎么办?我们这些当臣子的,是当顶天柱去了,老管那天高不高有什么用?那青天压在我们头顶,再矮我们也只能受着,翻天不是咱们该干的事。逆来顺受,文官要活下去就别总在意那龙椅上坐的是哪路神仙。”

“晚辈受教。”许冕蹙着眉推手作揖。

礼部尚书贺原愁容满面,正烦没处抒解胸中郁闷,见屋内这会儿没人说话了,便一股脑地把怨气散了出来:

“魏楚开战,幼子贺珏上了沙场后就没了音信,如今边疆虽频传捷报,但那楚国的降书不送到我跟前,我的心恐怕都得悬在半空!这小子在缱都总惹是生非,好容易中了武举人又偏要闯边关……这事儿已叫我愁得叫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眼下又碰上这么个大事!又是国丧,又是新皇登基的,红白喜事一块儿来了,这叫礼部怎么能忙得过来呐?!恐怕我这头发啊没几日就得白尽咯……”

“嗐!”那史澈长吁短叹,把拳握了置于身侧,“你可别说咯!礼部日子难过,户部难道就好过?近些日子魏楚开战、置办国丧、筹备新帝登基大典,哪一个不要银子?银子那是吃紧得很呐……哎呦!怎么这些个大事都撞一块儿来了?这会儿户部里头乱成一锅粥,家父与犬子任职户部,那是好几夜都未阖眼了!”

段青玱抚着白须,哈哈大笑:“户部今儿还缺银子呢?你史家户部任职的子弟那么多,不该不知户部有多少银子是花在宫里头了罢?如今先皇驾崩,那高得吓人的药钱可不是省下来了?连带着太后替先皇礼佛祈福的金子也省下来了!户部怎么还这么吃紧?”

屋里几人一齐僵了僵,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不只是非礼勿言,已至非礼勿听的地步。于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装着没听见,齐刷刷地举起茶杯要吃茶,哪知那段老翁又闲不住了。

“这杯里盛的是茶,又不是酒,你们朝我敬酒干什么?”段青玱没打算走下他们推出的台阶,只是掀起有些耷拉的眼皮打量他们。

那最重礼法的贺原耐不住要张口劝:“段老,我说您呀可真别……”

“唉!如今可不是只有礼部户部俩部乱!”太尉许冕伸手拦在他身前,打断了贺原的话,眉头锁紧道,“哪里不乱?都乱!先皇驾崩之事方传开,太学里头那些学生个个抛书扔卷,全跑来街上闹事。那些个学生胆子也颇大,刀剑不怕,看见官兵拿着刀呀剑的,全都冒冒失失地朝前撞!哎呦!这可怎么办才好!”

贺原鼻子皱了皱,道:“可不是么?每条街上都闹哄哄的,商贩连生意都不能好好做了……若非这几日不上早朝,恐怕他们连我们的马车都得拦下,叫我们受一顿好骂才好受。”

“你们要是做官为人问心无愧,干什么怕被那些个儒生骂?”段青玱笑道。

“现在安稳守本分的可不是都被骂?只要我们不效仿那庄俟往柱上一撞,以死明志,在他们眼底统统都是拥立新王之徒。”史澈叹道,“我倒不在乎蜚短流长,只担心歧王登基后会对洛皇后腹中胎儿不利。”

“活不了咯!”贺原叹了一口气,吮了口茶。

“你难不成是太上道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段青玱把茶盖阖了,毫不留情道,“新帝又非吃人的恶鬼,怎么你们一个个的方提其名便怛然失色,好似你们亲眼瞧过他杀人放火似的。”

那三位臣子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那一直没给魏盛熠好脸色看的段青玱如今怎么反倒维护起魏盛熠来了。

这屋中三人原皆是打着要拥立洛皇后腹中胎为太子的心思的,纵然他们不乐见洛家凭此广受荣恩,但相比之下他们更不愿意瞧见那混着蘅秦血的狼崽子登上魏的帝位——来日若魏盛熠同其母族有了牵扯,这魏指不定就爽快地改姓“秦”!

段青玱怎么一说,三位重臣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他们到底没出言反驳段青玱,只想着眼前这人儿再聪明,老了也终究难逃糊涂命。

“有人该回这缱都来咯!”段青玱倏忽没头没尾道。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

那段青玱垂着睫,外头的阳光打在他的面上,沿着那沧桑的沟壑行走,像是行于魏九道百川。

“有人要回来了。”他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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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都。

季徯秩是深夜回到这缱都的,街上今夜没人掌灯,整个京城都安静得出奇。他入城之际,马车被守门的将领拦了下来,那城门后随之闪出个弓着腰的太监,那人传圣上口谕,要季徯秩即刻入宫。

季徯秩觉着奇怪,倒也没多想,只由着那马车夫将他往那朱红宫墙之中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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