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缱都
“皇上今儿又翻了皇贵妃的牌子。”
“怎么又是她?”那浣衣的宫女将衣裳从木盆里拎出来又浸回去,显是对自家娘娘遭受皇上冷落感到忿忿不平,她咕哝道,“我家娘娘生得又娇又柔,哪会耍什么心计。那徐家女先前伺候先王今儿又服侍新主的,怎么就没人嫌?说不准前朝国祚衰微皆是她害出来的!”
“哎呦,嘘嘘嘘——小声点儿!”
一太监面不改色地从他们身后的廊子行过,指尖还嘀嗒往下滴着血。
行了一阵子,似乎是瞧见了地上的血迹,他停了步子,拿脚尖在那几滴血上碾了碾,拖出一小道殷红的痕迹,而后利落地隐身于宫野。
尸身腐烂的臭味又开始在这宫里飘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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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魏盛熠慢悠悠踱进皇贵妃那异香四溢的寝宫时,姿容艳丽的皇贵妃还坐在椅上吃茶。
魏盛熠瞥她一眼:“爱妃好兴致。”
“皇上也好兴致。”徐意清端坐着,没抬眸,“臣妾这身皮囊您瞧不上罢?都说春宵一夜值千金,怎么到了您这儿就不管用了。”
“朕在你眼里就是这般的昏聩不堪?”
“昏吗?臣妾不觉着君王爱风月有多昏,不过您强人所难确实有些昏。”
那双褐绿眸子忽然凝在了徐意清身上,魏盛熠皮笑肉不笑:“朕依稀记着朕已同爱妃说过莫要再论此事了。”
“臣妾多嘴,还望您饶臣妾一命。”徐意清说着就要站起身来请罪,可还来不及把地给踩稳,那魏盛熠就伸出只手来在她摆了摆,意思叫她别动。
“成了,你莫要再谱些不像样的戏了。”魏盛熠揉了揉眉心,“你这软榻借朕歇会儿。”
“要臣妾替您宽衣解带吗?”徐意清淡笑一声,“别的地儿不舒服?还是说臣妾寝殿就有那么舒服?”
魏盛熠自己把外裳解了:“寝食难安,别的地儿都叫朕放不下心来。”
“哦——是了。”徐意清莞尔一笑,字句却掺着些若有若无的讽刺。
是啊,魏盛熠怎么能放下心来呢?他的枕边人可是每天想他死想得发疯啊。
魏盛熠明知道不知有多少暗流绕在许未焺身侧,拿着或财或权的筹码诱惑他,只求那人能偷藏一把匕首去捅穿魏盛熠的心脏。
可魏盛熠不怕,他知道要如何锁住许未焺——他派十余精兵守着他爹许冕这罪臣就能把许未焺圈死在他画的这方地牢里边。
哪有人用阴险伎俩把仇人圈在枕边还得意洋洋的呢?
徐意清看清了,所以觉得许未焺可怜;也正是看清了,才觉得魏盛熠也可怜又可悲。
“您不是不怕死的吗?怎么就放不下心来了呢?”
魏盛熠将褪下的衣裳挂在一旁的衣桁上,淡道:“朕不怕,但朕现在还不想死。”
“怎么?您也有着急要做的事吗?”
“爱妃怎么这般的喜欢刨根究底?朕应接不暇,身子有些乏了,爱妃不妨猜猜,也叫朕好好听一听。”
徐意清捧着茶杯吃茶,那还有些烫的茶水飘出了带有清香的热气。那暖极的茶气扑在面上,扫去了缱都初冬的似寒非寒,她道:
“那臣妾就猜您打定了主意要当昏君。”
魏盛熠在软榻上睁着眼,却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问:
“昏君就是昏君,朕还要想法子当吗?”
“您如今不就是吗?”徐意清慢慢品着茶的余香,“倒是您要当昏君为何非要拉臣妾下水陪您当个祸国妖妃?”
“不般配吗?”魏盛熠轻声应了一句。
“为什么?”她在问缘由。
“为了什么?”她在问魏盛熠的心。
当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当昏君?
为什么一定要众人唾弃才好,为什么一定要众人把他拉下来踩碎才好?
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做,明知道可以不这样做为什么非要这般行事?
“世人总喜欢刨出个根底,可没什么,没为什么,太多为什么了,朕给不出答案。朕知道朕要做什么,而且必须做,这就够了。后来人,朕一生都瞧不着他们一眼,他们揪着朕蜚短流长又如何,又不能把朕的尸骨挖出来嚼碎了。”
“当今世人就不想嚼您尸骨了吗?”徐意清捏着巾帕抹嘴,透过床帐瞧了那人一眼,又道,“为什么?”
“这问的又是哪一出?”
“为什么把东世子他们留在那山上。”
榻上人闷笑一声:“爱妃想请瘟神下山?”
“分明有更好的法子。”
“朕想不出来。”魏盛熠又是不达意的一笑,他将被褥平整地理好了盖在身上,“爱妃不睡吗?”
“臣妾不替您守着夜,您来臣妾这儿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你还真当朕需要你一个弱女子护着?”
徐意清闻言倒是分寸不乱,她道:“茶没吃完,人去寻周公了,不是浪费茶农好不容易采的茶?”
“你想过来日没有?”魏盛熠听着徐意清那偶尔传来的茶杯碰桌的轻响,不知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一阵轻笑由风带着越过薄帘钻入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她说:“像陛下和臣妾这般的人是可以论来日的吗?”
可以吗?怎么可以呢?
没有一个朝堂是平静无澜的,魏盛熠的也一样。
他身处高位,足下有的是要将他从峰巅扯下来的手,武夫的布满老茧的,文人的浸满黑墨的,百姓的沾满泥土的,多活一日已是万幸。
而徐意清早就如同行尸走肉,于她而言今日明日没有什么差别,有意义的是昨日,可是回不去了,而且离她愈发的远了。
她当然能够无比轻松地活下去,可是人没了七情六欲还能活吗?
不行的罢?
至少她不行。
如今她还能正常撑着,完全是因生了个并不娇弱的身子和托了她兄长的福。
她想死,但她不情愿她哥死。
所以她只能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做一些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事,就好比如今帮魏盛熠出谋划策。
“剿匪一事,爱妃觉得那沈义尧能办好么?”魏盛熠在沉默良久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吉人自有天相。”徐意清心生慵倦之意,便软了身子倚住了椅背,“您若是信这话,便信他会带着功劳回来见您罢!”
“朕问你觉着剿匪一事如何,你却装傻充愣以鬼神之说搪塞朕?”
徐意清不乐意答便着意避着,她又问:“……您的近侍养得如何?再过不久,想要您死的人恐怕会更多。”
“这算什么,还不如忧心魏千平在地府听闻朕来日要做的事会不会掀了棺材板来取朕的破命。”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怎么还有功夫同臣妾说笑?”
“朕从前身边可不缺要朕陪着说笑的人。”
“现在呢?那些人哪去了?”
“死了,自朕继位时起就都死了。”
徐意清并未思量一二,只断然将话锋转离:“委屈逢宜公主了。”
“这世上,一个人同一整个国相比,太轻了。”
“您无缘无故拿人与国相比另论,魏人尤其注重脸面,您要把逢宜公主下嫁贱国,可够那些开化了的良民扯着嗓子嚎上个几天几夜了。”
“贱吗?蘅秦为什么贱?”魏盛熠笑道,“如果因为蘅秦人杀人所以低贱,那魏人就没杀过人吗?沙场上举起屠刀的难道就只有蘅秦人么……若说是因为蘅秦人杀魏人所以贱,那么魏君主杀的人最多,为何就不贱了呢?”
徐意清插不进话,只能由着魏盛熠说。
“朕从前一直都想不通,朕一半掺着魏人的血一半掺着蘅秦人的,到底是贱,是贵,还是半贱半贵?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两头不讨好的至贱。”
“您若是不觉得自己下贱,又有多少人敢站在您跟前骂您卑贱?”
“不少罢?只是可惜都死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是被朕处死的,一个个的皆是因不屑认朕为主,自个儿杀了自个儿的。自刎的,吊死的,溺死的……太多了!只因他们觉着服侍朕与效忠秦人无异。可笑不可笑,朕什么都没做,光是往那一站就能迎来千万骂声。可是他们想过没有,骂得多了,人就麻木了。那之后他们骂得再凶再恨,没了看客,还有谁在意呢?”
可他其实还是会痛的,当季徯秩、喻戟、许未焺仨人也站在世人一侧一并骂他羞辱他时,他浑身的骨肉都疼得他发昏。可是他也清楚,他终有一天他会习惯的,也会麻木的。
临了,他留了一句:
“姐姐,那徐耽之要来了,你躲得了他一时,躲不了一世,总有一日你会直直碰见他……那时就麻烦您替朕试试他了。若他有主了那就不必知会朕了。若他无主,有劳你劝他入朕帐。”
“这会儿倒是记起从前是怎么唤的了?先前一口一个爱妃的……”
“朕这是拿你当自己人了。”
“臣妾若是不把您当自己人怎么办?”
“若是如此,恐怕问不出这般话罢。”魏盛熠将被烛火摇得愈发透明的瞳子盖住了,幽幽笑道,“你也明白野兽不该与人为伍的。”
“要臣妾替您熄烛么?”徐意清问。
“这话你可问了不止一次了,是不长记性呢还是在提醒朕呢?”
“臣妾不敢。”
“床头要点十五根烛才够亮啊。”魏盛熠忽然道。
“哦,原来您来臣妾这儿是因这连枝灯?”
魏盛熠笑但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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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盛熠同她说了不止一次他夜间就寝不熄烛。
为何?
因为他幼时某夜偶然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怎的盯着床帐外漆黑的一片虚无生了兴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一团团黑森森的东西。本该如常摸个空的,他却真真切切地触着一张冰冷的脸。
他抖着手去摸来床旁的烛灯,灯亮起的那一瞬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惨白可怖却熟悉的脸。许是因为积恨良多,那人就连已经失去了光的浊眼都没阖上,就那么呆滞地透过床围子镂花空隙盯着他,一动不动地,饱含痛苦地,悲哀地,怜悯地。
他的乳母在他榻前吞了□□自尽了,由于生前一直跪在床前,服毒死后头向前搭在了床围子上这才没倒下。
他瞧着那张已经僵硬的脸儿,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自下而上升腾起的窒息感如手一般攥紧了他的脖子,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他控制不住的可怕叫声,像尖叫又像是哭嚎。他抖着手去捂自己的眼睛,却每每从缝隙里瞧见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
他的哭喊声引来了冷宫外边守夜的宫人,外边人一窝蜂地闯进来时瞧见他缩在床角抖得不成样子,以及床前跪着一具模样怪异的尸首。
那景象好似把魏盛熠的魂夺去了,他的精神养了大半年还没完全养回来,怎么这样呢?是因为恐惧吗,是,但也不止,因为不久之后就连他母妃的贴身侍女也自缢而亡。
那叫他痴愣良久的还有无止境的困惑和茫然,为什么都要丢下他呢?
为什么呢?
就因为他母妃是蘅秦人吗?可她都死了,还不够赎罪吗?
后来他遇着了许季喻仨人还有那尊贵的太子。他们总爱夸他眼睛漂亮,似玉石似琥珀,可他听闻只会在心底不停地笑,如果他们知道这双眼里装进过多少可怖东西还会觉得漂亮吗?
后来他长大了,可无论如何在梦里再遇那吞了□□的老妇时,他还是只能无力地缩在床角发抖,看着那双无光的瞳子一点点转向他,从微张的双唇里漏出来一点狞笑与轻言细语:
“来——殿下,就随老奴去了罢!”
惊醒的时候,又是满额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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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盛熠睡熟后,徐意清起身到木屉里取出一把剪子,缓缓走到了床榻边。
她动作轻柔地撩开了帐子,而后静静凝视着魏盛熠那因梦魇纠缠而蹙起的眉。
后来,她没把剪子没入那受人唾弃的君主的胸膛,只轻轻地用空出来的一边手捏住了自己的巾帕替他抹去了额间的汗,又隔着绸布轻轻抹平了他皱起的眉,见那人呼吸逐渐平稳才直起身来把床帐给合拢了。
她用剪子剪蜡花,十五连盏铜灯托着十五根烛,她仔细剪去过长的烛芯,叫那火苗得以燃得更烈了些,摇晃着散出更为耀目的光。
她瞧着那烛光蝶似的飘,竟犯起痴来。
不知这连枝灯的烛光有没有照进他的梦里。
若是,那可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