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纥与徐云承于鼎州宋府前分道,入秋后随处可见的枯枝碎叶被匆匆来往的人马踏碎。窸窸窣窣的声响涉过大漠,就这么随着生着厚翅的海东青落到了北境渐枯的草原。
那魏盛熠披着绛公喜服纵马赶路几日,还未至厄敖部,领新郎的秦人先停在了一张新帐前。
此举为的是重梳妆。
分明是两国结亲,魏盛熠入秦的首步却是褪魏衣而披秦人大婚常着的红边白袍。韶纫替他盘好的冠发被那些手巧的秦仆扯散,改作散发,再于其间编上细细几簇六股辫。
他们为魏盛熠佩上正中镶玛瑙的一条红布抹额,而后不含真心地念了几段长生天的祝福。
魏盛熠瞧着那些人或笑或怒的面庞,始终没张嘴说出一字半句。真奇怪,叫着那么些同他一般褐眼鬈发的人儿,他一点儿不觉亲切,只觉得心中有不少的隔阂。
那之后的礼事更是繁琐,他由那些草原人家带着祭拜天地,也任由他们领了走。
他被草原人家扶上了轿子,内里已坐了位身着相近盛装的女儿家。他见状依旧没张口,纵然清楚这便是他要迎娶与讨好的金贵公主。
都兰本就将魏盛熠视作把女人当商货的混球,自然不肯给他什么好脸色瞧。
纵然他二人颇不对付,但都兰之父与魏盛熠之母乃一对双生,这表兄妹二人的五官一个随母一个随父,打眼瞧去竟亦是尤为相似。
那都兰挺着脊背,起初还不屑于瞧他一眼,后来忽地舒眼把他稍稍打量,自嘲道:“难怪小嫂嫂头回见我时眸光沉沉,原是因着我生得与你这败类相像不已!”
“哦?逢宜还活着呢?”魏盛熠戏谑道。
都兰咬着齿:“我们和你们那些杀人如麻的魏人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娘会死,不都拜你爹当年领兵突袭魏所致吗?是你爹害死了他的孪生胞姐。”魏盛熠口气很是淡漠。
都兰没能反驳他,双手将白裙攥得有些皱。
魏盛熠并不作声,只由着那轿子慢悠悠地晃。外头徐徐秋风吹草动,他瞧着那摇个不停的细脖子草,想到世人皆骂他蘅秦狼崽,可是蘅秦非其故里,在他梦里便不是;如今他清醒,更是笃定不是。
“草都枯了。”魏盛熠盯着窗框之外。
都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瞥见了那些蔫坏泛黄的草,不由得悲哀地说:“今载只怕还没入冬,这儿便会枯尽了……人和牲畜又要饿肚子了。”
“所以你们就打定主意要来抢魏的东西吗?”魏盛熠说。
“若非你们停了互市……”
“可如今互市又开,你们却依旧不知消停。”魏盛熠说,“公主,莫要找借口了。你们秦人的野心,太过昭然。”
那都兰显然并未被魏盛熠这傲慢的态度惹恼,只说:“我听闻你在魏有个爱人,他和你一样,是个男人。”
秋阳钻过翻飞的帷帘进来,温柔地亲吻着魏盛熠的面颊,他含笑轻轻嗯了声。
“我们蘅秦人不容如此癖好,男人同男人厮混乃对长生天的大不敬,”都兰难得垂了眼睫,那被红纸抹得艳红的唇被她咬了住,“你这癖好……在我们这儿可是要杀头的。”
“朕不是蘅秦人。”魏盛熠调子仍是不变的轻淡,分明音色沉如钟鼎,却听来如泉如玉。
都兰自作主张将头冠取下,她甩了甩披散下来的栗发,说:“我以为你会为了献媚讨好我们,想尽法子说自己是个秦人。”
“最后几日了,要朕诓人求生,岂非太憋闷。”魏盛熠道。
“你果然知道此行凶险。”都兰冷眼看他,“你这样聪明,何必自讨苦吃?”
魏盛熠没把视线从外头慢腾腾离去的草原上挪开:“朕早便不该存于世上,此番不过是归去。”
爹想叫他死,娘亦然。后来百官想叫他死,竹马想叫他死,谁都想叫他死,然他们都不明白,最想叫他死的,恰是他自个儿。
“可这根本不是你死便能解决的大事。”都兰说,“我二哥他……他想要的是一整个鼎州!你此行,会害死多少魏人,你不清楚?!”
“他有这个本事吗?”魏盛熠猝然哈哈大笑起来。
都兰攥紧拳头:“你们魏人总是这般的自负!这般倨傲终有一日会叫你们吃尽苦楚!”
魏盛熠侧耳不知听什么,听了好一阵子,没搭腔。
***
轿子经了好一阵子颠簸,终于停下。
“这就到了?”魏盛熠问。
“嗯,到了”都兰动了动那藏在袍中的手,只听“锵”地一声,一把短刀于她袖间出鞘。
魏盛熠并不怕,只说:“公主,你劝朕莫自负,可朕瞧那自负者是你才对。朕若是你,定然会将那把刀藏严实了,决计不要叫一个身量比自个儿高大不少的男人知晓原来朕手里还藏着一把刀。”
说罢那都兰执刀之手便被魏盛熠倏地握住,只一刹腕骨便似乎要崩碎。
都兰望进那人眼底,他眼波中不掩的癫狂终于叫她生了丝仓惶。
可魏盛熠并不打算伤她,很快便把都兰给放了。她努了努嘴,拿刀抵住他的腰身,催他出轿。
后来魏盛熠也没做反抗。
他被匆匆上前的侍从用麻绳捆缚双手,而后推搡着向前行至一坡。他踩着沙石,眺望而下,只见坡下草野布列着数十万蘅秦骑兵,浩荡如蔽天巨物,呈撼天动地之势。
都兰这时对他说:“我二哥他来日未必会答应将久羌送去魏救人。可我愿对长生天起誓,若是你安稳听话,我定会将药草差人送至魏救那山上民。”
魏盛熠嘴角漏了一缕笑,他平静地说:“那便有劳公主。”
都兰错愕不已,却也并不多问,只凛冽道:“我瞧过你随从的那位吴将军,臂长腰劲,双腿也格外有力,他身下那匹马也是价值千金的好马,不出差错他应是个出色的驭手。”
“是啊,当年北边老将都跑不过他同他那匹宝马。”魏盛熠道。
魏盛熠答话时没有回头,只望着秦甲吁气。连天的芳草被乌压压的秦甲所覆盖,那些人面上抹着牲血,显然已行过开战祭天之礼。
都兰见魏盛熠无动于衷,警觉地回身去寻适才还跟在身后的吴纪一行人,却见他们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她的心脏咚咚加快了跳动,手上刀再一次架上了魏盛熠的脖颈,她道:“说!那些人儿呢?”
魏盛熠死不作声,便被她踹了腿肚子,由侍从摁着跪下。刀尖悬到眼珠子上,他却只是缓缓回应:“不知道,估摸是跑了罢,他们向来不待见朕这君王。”
“你说诳!”都兰怒喝一声,“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身后人马杀尽逃离,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你默默无语许久,适才车上突然健谈,你是在为他们打掩护!”
“哈,你这般久了才反应过来此事么?朕告诉你,今日你同朕下棋,你能时常得意,是因朕愚笨,是因朕是人。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魏风云是鬼与鬼下棋。你能赢朕,赢不了魏鬼域里头的魑魅魍魉。”魏盛熠抬眸看她,眼眶当中的两颗琉璃珠子的色泽一如这将枯的草野,“你们会输。”
“放屁!我们蘅秦勇士个个骁勇善战,他们是草原上的狼,杀的就是你们这些锁在黄金笼里的困兽!”都兰回眸看向坡下铁骑,“这第一步你就错了……距此最近之处为魏鼎东,吴将军势必会去那地儿祈求荫蔽,这么一来,他必死无疑!”
魏盛熠并不受其言触怒,只淡道:“逃不逃得掉全看他造化,朕不过清楚自个儿逃不掉,你们蘅秦亦逃不掉。朕与逢宜是捎来这蘅秦的纸钱,我二人的焚烧,乃是为了祭奠你们这些桀骜不驯的大漠野物!”
纳达日上前将魏盛熠拖走的时候,魏盛熠面上笑依旧明媚得刺痛了都兰的眼眸。
都兰只当他是执迷不悟,问纳达日道:“纳叔,那些溜走的魏人可有人追去了吗?可还追得着吗?”
纳达日揉她的脑袋:“格桑花,你不也清楚的吗?他们若是往鼎东去,定然是逃不掉的。”
***
“驾——”吴纪飞奔去鼎东报信,马蹄扬沙几千里。
关口近在眼前,他振臂高呼,然他还未行至关墙之下,只听啪地一声,他的胸口便晕开抹血花。
他不愿意承认,可那点金的箭确乎不是从背后来的,而是前边那高耸的石墙之上。
吴纪被箭势带着跌到马下,在那短暂时间里,他看清了城楼上的守将模样。
薛止道。
北疆德厚流光的金玉菩萨。
为了便于跑马,吴纪抛去了身上重甲,此刻头上未戴盔,头撞在地上疼得他眼冒金星。又听咔嚓一阵响,似乎是颈处的骨头自正中折断开来。
一身碎骨扎破了皮囊,在后背冒了个尖儿的金箭经了身子压地那股冲撞,再一次摁进了他的脏腑,直拖出肝脏半寸,叫他血流不止。
然吴纪只将手颤颤巍巍地摸向腰间,在那蘅秦铁蹄赶来将他碾作烟尘之际,抽出腰间藏纳之物,叫一抹烟火游龙般冲向漆黑天幕。
“砰——”
自北向南追赶而来的马蹄将吴纪的头骨踏碎前,他咧嘴笑得露出了两颗皓白犬牙。
***
那埋伏鼎东关卡附近的吴虑并不知此刻关外景象是何等的惨烈,更不知此时夜幕之上那纷繁烟火烧的乃是他兄长的命,见状只道:
“关门大敞,薛止道通敌叛国板上钉钉!”
他说罢忙翻身上马,连甩马鞭催马奔回鼎中。
吴虑在这山野间蛰伏已有半月,每日就食一块薄饼并河水,至今朝已是疲倦不堪,可他依旧毫无自觉。
骏马疾奔,震得身上骨肉酸痛,他面上竟荡开一抹笑,他同身旁人说:“此回彻查薛止道,定能为纪哥他剜除不少不测之灾!”
俞羡轻嗯一声,只握紧辔绳皱眉回头,愣愣地看向了关隘,又回眸把他的脸儿急急窥去。
俞羡身形魁梧,胆大心粗,本不是个情浓儿郎,却在望见吴虑面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稚笑时,平白湿了眼眶。
他盯着吴虑那沾满泥叶的烂甲,想到俞雪棠儿时给他哼的歌谣:
“銮铃晃呀晃,一别隔千秋哟!郎你去,莫忘归哟——!”
***
茶气氤氲,萧索秋风穿堂而过,直跨过槛木几道前来掀动人的衣袂。
那直喘粗气的吴虑跪入屋中,禀报烟火升空,关外斥候已将薛止道与蘅秦兵将相勾结一事证实。
吴虑的后半截话原是想拜托宋诀陵答应他与他兄长相见,却被宋诀陵含着笑生生打断于喉间,说:
“朔萧,如今战事危急,少问罢,你可要你兄长分出心思来照顾你,还是你要前去照顾他?兵么,最忌牵挂,这事,我不能松嘴。”
吴虑闻言只好作罢。
栾壹清楚那烟火含义几何,此刻实在听不过去,便睡在檐上用手使劲堵住了耳朵。
那栾汜拍着他的脑袋,说:“栾壹,你别耍性子!”
吴虑走后,宋诀陵将手中茶盏倒扣,吩咐栾汜说:“去挑口好棺木罢,跟师傅说仔细了,要找块向阳的地儿。”
“吴将军的尸身……”
宋诀陵用指蹭去茶盏下边的灰,垂着凤眸说:“不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