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十八。
魏·鼎州
宋诀陵将喻戟那时移交他的匣子从博古架上取来,只一丝不苟地把门窗阖紧了,这才小心地将那些有些脆的信笺取出来读。
浓重的尘灰味夹杂着翎州终年不变的潮湿气味,信上墨迹斑斑,晕了的字儿不少,估摸着是因这信放匣子久了无人过问,不慎受了潮。
这信太脆,宋诀陵不放心将这读信的活儿交给栾姓那俩马虎人干,只沉下心气,慢腾腾地把那些封信给仔细读了,再亲手誊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几封家书被他通读了一回,竟让他禁不住蹙起眉来。那书信里头含着太多太多,强烈的感情浓得像是把信一撕,那些个浓稠绝望的东西就能喷涌而出。
“吾之卿卿,为夫近来常思索吾儿来日模样,应是尔雅超群,又记卿卿与吾相知相爱模样,泪难抑自流。纵白头偕老世间常见,却为吾心中之最愿,最盼,最期。卿卿,为夫已无归路,只是委屈你。”
“三弟,兄长无能,这顾家的担子重,你要照顾好自个儿。”
“爹娘,儿蠢笨,来路太远,儿终是没机会瞧清。”
“吾儿,世间千万,负罪故人不值得牵挂。”
宋诀陵用指节叩着桌面,一边手支在眉侧,他蓦然冷笑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报安家书,分明就是诀别书!
顾泮在那几封家书里头除了自言无路外便一直在前言不搭后语地自省道歉,只怕说那是明儿便要上刑场的犯人遗书都不为过。
顾泮当年在为什么道歉呢?他也明白自个儿做了什么错事么?那这错事又错在哪儿呢?是何时开始错的呢?他手刃季滉又究竟是开始还是结尾呢?
宋诀陵把指动得愈来愈快,直将红木桌敲得愈发的震耳。
如今人儿死无对证,就连那巍弘帝也早已死透,他自个儿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又能问谁去呢?
宋诀陵忽生了个怪异想法。
如若季滉并非顾泮听命于巍弘帝所杀,如若顾泮真是出于个人私欲杀了季滉呢?那他宋诀陵从前总揪着巍弘帝岂非错了个彻底?
宋诀陵的瞳孔猛然颤动起来,指节砰地落在了桌面上,太过使劲以至于指节擦过桌面流了血。他阖着眼喘了好大一口气,这才强逼着自个儿冷静下来,随意摸来帕子把血给抹了。
顾泮从前同谁交好?如今顾家近乎死绝,那般陈旧往事,究竟有谁知道?
宋诀陵忽地睁开了眼。
“栾壹,牵马。”
宋诀陵将披风随意扯过系上,快步出了府。他在府门前打了个哨,那方踱至府前的紫章锦便疯了般甩动脑袋挣脱了栾壹的手。宋诀陵把握好时机飞跃而上,夹紧马腹便朝前冲。
“公子,您这是又是要去哪啊?!”
栾壹在身后高呼,那宋诀陵不回头,栾壹只赶忙把马招来,着着急急跟了上去。
-------------------------------------
马蹄如雷,这雷一直响到了启州徐府前才停。
宋诀陵突然登门拜访于情于理多少不太合适,但宋家与徐家交好几世,对于那善养道貌岸然之徒的徐家来说,这点儿情面是不能不给。至于徐云承那是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不留情面地同他割席是理当的。今儿宋家虽没落但是两家祖宗情分至深,若是坏了,祖宗震怒而改了后代子孙的气运可不行!
徐府当家徐恒出来亲迎,客客气气地将宋诀陵领至堂屋坐下,然那宋诀陵方坐安稳便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开了口:
“徐老爷,晚辈今儿前来叨扰,乃是有一事相求。”
那清瘦的二老爷轻轻捋了捋胡须,道:“小将军但说无妨。”
“晚辈曾听闻昔日顾家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如今她仍居于徐府,晚辈望能见她一面。”
徐恒闻言并未摆出什么惊异神色,只向一旁伺候着的老仆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矮了身子退下去。
宋诀陵求见的那老嬷嬷姓顾,听是顾家早分了家的远亲。那一家子受多子所累,两把锄头养不活四五张嗷嗷待哺的嘴,求天告地终于得以将那方生育不久的大女儿送上来当乳母。哪知那大女儿懂事又伶俐,这乳母当着当着成了伺候顾家三代的老娘。后来,那嬷嬷不知患了什么南边少见的怪病,经了与顾家交好的徐家从中帮忙,得以去到北边徐家来治病。
后来那怪病虽说得以为治,但因着那人上了年纪,顾徐俩家忧心将她送回南边因着水土不服又犯旧疾,便索性拜托徐家照料其余生。
堂屋里的香炉沉默地飘着淡烟,茶盖上的茶珠凝在一处往下滴。堂屋内无话半晌,直至徐恒把茶盖阖严实了,朝侧旁赶回来的老仆点了个头,那老仆才张口道:
“回老爷,老人家此刻醒着,正绣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你先行知会她一声,一会儿带小将军过去。”
“是。”
宋诀陵被领到那老嬷嬷屋里时,她手里头还捏着根针。到底是在顾徐两家呆的日子长了,眼下她虽因腿脚不便无法起身问安,面上却是合乎礼仪的慈祥谦卑。她笑着问候过宋诀陵,道:
“小将军身体康健,新岁平安。从前老朽见着您的时候,您才约莫九岁,今儿竟已这般大了,当真是是岁月不待人。”
宋诀陵略微点头笑,那老妪察言观色惯了,也就不跟他绕弯子:“小将军今日前来,可有什么是老朽所能帮上忙的?”
“晚辈听闻嬷嬷您曾在顾家呆过好长时间,不知您对与家父同辈的顾家嫡长子可还有印象?”
“顾家嫡长子么?”那老妪略微一愣,干瘪的双唇被她抿住笑起来,“小将军所问的应是顾家庶次子罢!”
顾泮分明是嫡长子,哪里是什么庶出的儿子,宋诀陵方要否认,那老妪先一步道:
“若您问的是顾泮公子,只怕不该否认才是。”
宋诀陵颔首,问:“嬷嬷何出此言?”
“哎呦!那是顾家太老的往事,小将军您不清楚倒是不奇怪。顾泮公子不是正妻生的儿子亦非该辈长子,其长兄才是,但其降生之日不过较其长兄晚了七日。然在他出生后不久,其长兄便因身子过弱早夭了。那时科举武举不兴,多是“九品中正”,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在当年门阀是一阶,嫡庶是第二阶。受世风所致,各家庶子颇不受待见,高墙大户亦然。彼时顾家嫡长子早夭,可不就意味着顾家以后要顶天立地的长子是个无法承袭顾家营的庶出小子呐?顾家便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叫庶次子顾泮公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变作了这家的嫡长子。”
“难怪顾泮写给顾期的书信中唤其为“三弟”。”宋诀陵心中思索道。
老妪把话说完,见宋诀陵没吭声便点点头道:“想必宋小将军今日前来不该只为了听这般无关紧要的往事。”
宋诀陵轻笑一声,道:“嬷嬷所言甚是。晚辈今儿前来是想问问您,您可知顾泮大将军生前可有至交,或其同窗者可有什么贵人?”
“且容老朽想他一想。”那老妪拿剪子把线头剪了,又用指头掐着留下的小尖儿捻了一捻,道,“赶巧了,还真有。除徐籍钦老爷这一贵人外,公子他生前也是常同侯爷来往的。”
“侯爷?可是季惟么?”
“嗳,不,不是西边的季侯爷,是北边的薛祁薛老侯爷。”老妪放下手中针线,“除这二人之外,老朽再想不出其他。”
宋诀陵若有所思,只把凤眼弯起又问:“还望嬷嬷饶恕晚辈唐突,您可还记得薛老侯爷当年是因何而死么?”
那老妪没叹气,只是那对浊眼眨得比适才更慢了些,她把漏下来的几根银丝别至耳后,这才缓缓开口:
“薛老侯爷本值身强体壮之年,却不知受何人蛊惑,以至于痴迷炼丹求仙,最后打翻屋中十余丹炉导致侯府走水,烧死府中老少近百人。薛小侯爷当时恰巧赴私塾求学,这才免于一死。那孩子自私塾归家,一下子便没了爹娘,甚至连着血脉近亲亦不留一位。那是何等的叫人肝肠寸断啊……后来那薛家办白事,还是顾泮公子和徐老爷张罗主持的。”
那老妪吐字很慢,带着老人常有的腔调,把悲怆的故事都化作了几点平淡从前。
“那位驰骋沙场的大人物怎会迷上修仙炼药?晚辈自小听闻薛老侯爷的事迹长大,只觉着他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这个么……老朽也实在不知。说来人皆善变,随着年岁增变,先是通透后是糊涂,等到近乎将死,才又会渐渐地清醒。纵然薛老侯爷从前不喜求仙,可若是恰巧糊涂又过早挨着黄泉,只怕也难说从容。那会儿魏秦战不休,老侯爷许是真怕了。”
“怕了?不怕了大半辈子,快死的时候倒是怕了。”宋诀陵皮笑肉不笑,也不把脸凑到那嬷嬷面前,彻骨的寒却漫至四面八方。
老妪把头略垂,道:“对于此事老朽知道的也就这般了,至于真假几何,当年知情者皆如此道来,应是大差不差……只不过顾泮公子当年亦是不大相信……”
宋诀陵起身道谢,然他方踏过门槛那老妪捏着针又开口:“今儿老朽自作主张揣度小将军意思,觉着您是对薛老侯爷被火吞去一事生了疑,可如若真是如此,当年就连翎州冠绝一时的顾大将军都没能活下来,小将军您又能有几分把握?”
宋诀陵闻言仅稍稍欠身,笑道:
“顾嬷嬷,晚辈并未对此事存有疑虑,晚辈今儿不过是来您这儿听故事来了!”
-------------------------------------
宋诀陵作别了徐府众人,嫌弃地一把拉起府外那叼着根草蹲着候他的儿郎。
宋诀陵问他:“何人于此吹羌笛,竟叫这长街无处不闻?”
那栾壹起身把嘴里狗尾巴草一吐,道:“回公子!那蘅秦接亲的仪仗队刚打这儿过去。蘅秦有自个儿规矩,接亲不吹唢呐,吹羌笛……唉!逢宜公主出塞,魏蘅秦重修旧谊,不当君臣,当兄弟!狗屁!”
仪仗队走得远了,宋诀陵听不清那些个送亲的秦民嘴里唱的是什么个词,便顺口一问,那栾壹方才蹲那儿听了好一会儿,还真背下来了。他清清嗓,慢悠悠地哼起来:
“南河浇养的娇嫩美人儿莫哭哟——朔北的王会予你温床美酒,会予你金玉玛瑙……红衣的新嫁娘哟,莫念归去,莫盼归期,大漠郎君经年心慕,你不知哟——”
羌笛吹,叫这红喜事平生悲切。
栾壹咂咂嘴:“公子您都不知道方才那马车驶过,帷幔被风刮起时能窥见公主的一身红嫁衣,那是何等的叫人心惊!”
“可是因着太过漂亮?”
“欸,不是,瞧着公主的白面苦脸儿,像是她披着一身的血。”
血么?怎么思索起来却不是那腥臭的东西,而尽是艳红的绛公服呢?宋诀陵将眸光寸寸上移,终于瞧清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颜容——那是他的侯爷,他的眉眼,他的朱砂。
宋诀陵的心中倏然生出一根尖刺来,扎进肉里,没进去,这辈子或许都拔不出来了。
自己也真是走火入魔。
远方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这回宋诀陵终于把那些陈旧唱词给听清。
“大漠郎君经年心慕,你不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