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坎州
辛庄明读圣贤书读得茶饭不思,平日里头那些个同私塾的孩提玩心重,要沈长思很慢很慢地讲才能听进耳。辛庄明不满意,便告诉了他爹,沈长思也就听他爹吩咐给这少帮主开起了小灶。
灶开的多了,二人也渐渐地熟稔起来,只是那辛庄明死不改口,任凭沈长思软磨硬泡地催他,他就是不改口称沈长思作“先生”。
春色漫山,暖风薄了人衫。
清明前日,那辛庄明忽地把沈长思要走的道给拦了,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近来可有什么事儿要忙活么?”
沈长思抬眸看向辛庄明,转瞬又收了视线,笑眯眯地给他抱了个拳道:“嗐!少帮主抬举!我一教书先生能有什么事要忙?全听少帮主吩咐!”
那辛庄明见他挂着儿戏口吻,便将嘴不满地撇了撇,道:“你曾答应过会授我兵书的。”
“授你兵书?没错。——咱们坐着聊罢。”沈长思似笑非笑地牵着他落座,道,“可是你连圣贤书都没读好呢,你就去读兵书,若是走火入魔了可怎么办?”
“这两者有何干系?!”
沈长思并不解释,只是无赖似的耸耸肩:“就是有干系啊!”
辛庄明见沈长思把他当猴儿耍,登时怒不可遏。他这会儿知了点方寸,没朝沈长思动手动脚,只把拳头给砸墙上,哪知那离沈长思有些距离的一拳,被那人一个闪身不偏不倚地卸力接了下来。
那辛庄明略怔,只不服气地又上了些力,然那沈长思依旧纹丝不动。辛庄明吃了一惊,瞪大双目道:“你这力气……”
“不错罢?你瞧瞧你先生我,生了张好脸不说,又能说会道的,力气还大,可不就是能文能武……欸你还真别说,生来就是个当教书先生的料罢?”
辛庄明收回拳头,骂道:“是个屁,就你这般总挤眉弄眼,自卖自夸的,可不得把人家好苗子给教歪了!”
“什么话儿呀?你先生我天生一对桃花眼,本就多情,哪里用得着挤眉弄眼?少帮主干嘛这般的挤兑人呢?”沈长思遭了骂却仍在笑,笑完了终于说上那么点正经话,“你这般着急地要读兵书干甚?”
辛庄明皱着眉头把脸撇开不叫他瞧,应道:“我听寨子里不少前辈说,如今世道秦人入魏愈发的容易,只怕再过不久北关便要大敞。当年蘅秦可是借北关不阖干尽屠城混账事!我忧心今夕魏又会重蹈覆辙。”
“呦呵,想得倒还挺多?不过少帮主,”沈长思站起身来,“你先生我给你们这些个小的念了一日的书,此时已饿得找不着北。胃里空,连带着肚中墨都干了!今夜你爬山巅去,咱哥俩再好好聊聊,成不成?”
那辛庄明没听懂沈长思的话中意,只慌忙起身,急起来险些被凳子绊了一跤,面红耳赤道:
“谁、谁允许你同我称兄道弟了?!”
“哎呦!你怎么就知道咬文嚼字呢?你管你先生唤作‘你’,怎么就不允许我把我学生当兄弟?”沈长思背着手潇洒地出了门,“爱去不去,若是亥初还没见着你人,我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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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不提盏灯分不清人和鬼。
辛庄明提前到了,倚住崖边树候人。那平日瞧过八百十遍的山谷此时却叫他陌生得很,他凝视着那张肆意吞吐天地万物的大嘴,眉间蹙意频现。
忽而一阵劲风来,一只大手在他背上略微停留,忽而冲上一股极强力道——这人是想把他往悬崖下推!
辛庄明彼时正踩在一块近碎的石头上,本就很难立稳,这会受了力更是直直往下栽。他心下惊惶失措,脑袋嗡地热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手向前伸长了些,猛地扯住了他的臂。
“少帮主,”沈长思辗然一笑,“您这是干嘛呢?好端端的何必想不开?”
辛庄明心悸不已,方喘完气就揪住沈长思的领子骂:“……狗屁!你还敢搁这儿贼喊捉贼!
若非你推了老子一把,老子又怎会往山下跌!”
沈长思从容不迫:“推?我无缘无故推您干什么呀?年纪轻轻的,老子长老子短的唤,待到老了,还不知有多像流氓!”
辛庄明不同他理论这事,只另寻他事来骂:“约好的亥初,你却叫老子在这儿听风听了少半个时辰,那风吵得老子耳朵都要坏了!”
“对不住对不住!”沈长思上前搀他,把脚下土跺严实了请他坐,“来,坐下罢。站了这般久,应是累着腿了!”
“用得着你说!”辛庄明听罢不情不愿地坐下,问,“你今夜到底唤我来此干什么?”
“不说了要同你聊的么!”沈长思将腿盘了,“你今早同我说你想杀蘅秦兵,此言当真?”
“不错。”
沈长思眉尾稍挑:“你读兵书不是为了要守寨子,和官府作对啊?”
辛庄明岔着腿坐,只把身旁硌手的硬石子扫开:“你当人人是你!”
“可这不对啊。”沈长思用手撑着地,将身子慵懒地朝后压,他眯眼凝视着那乌漆墨黑的天儿,“我们当山匪的,杀的人越多,劫的货才能越多,这样才能填饱肚子啊!”
“你觉着老子会不知道?”
“那你自然也该明白的罢?在这山上,你读书顶个屁的用?”
“你一个教书的说这话合适吗?更何况老子来日是要下山的!”
他二人今儿不约而同地皆没提灯来,后来也没人嘟囔着要回去寻灯,以至于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俩只能凭借着那些个细碎声响判断对方动作。然他二人皆瞧不清对方神情,反而更敞开心扉,如同被酒熏透了般,心底堆积已久的东西也漫了出来。
可是天忒暗,二人话音一旦弱了,就叫对方辨不出来他们究竟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低诉心肠。
远山传来狼嚎,近处唯见鹰鸣。在那与野物相伴的不安定中,他二人难得共生了些同族相依的味道。辛庄明抓了一片新叶在手里折,语气较平日软了些许,他道:
“我知我爹他们平日里干的是什么勾当,也知他们穷凶恶极,杀人却不偿命……但我不能怪他,埋怨他,因为若是没有他杀人,这寨子里的人能活几个,我也实在不清楚。更何况我爹他们也非人人尽杀,他们杀的多是恶迹昭著的衣冠禽兽。”
“此话当真?”沈长思借着夜幕撂下脸来,只用辨不出情绪的话音道,“我可是听闻那清名远扬的徐尚书及其夫人都死在他们的弯刀之下。”
辛庄明将叶片折碎了,沉默半晌,终于吭声:“那是二叔动的手。”
沈长思纳罕道:“二帮主和徐家可是有什么积怨么?”
“一点儿不少。”辛庄明道,“二叔他还未落草为寇前是个卖艺的清倌,后来不知怎的同那徐家的庶出子徐萧好上了。那徐萧把名分看得很重,说什么都要把二叔他娶进门,遭了那鸣钟列鼎的一家子怨恨。那徐太爷在背地里耍了手段,于二叔大喜之日,挖了二叔的双眼,将他抛在了南边。而那徐萧也在登科宴上用刀抹了脖子,死了……后来二叔他于街边卖艺乞食,恰好撞见我那要上山的爹娘,他们见他可怜,便将他带着一道上了山……”
“原竟还有这般前尘。”沈长思听罢不禁感慨。
“嗐!如今那徐太爷已死,二叔他也亲手灭了徐府当家的,大仇也算勉强得报!”
“到底是冤冤相报啊——听少帮主这么一说,咱们山寨既然这般的清白,你为何还是想走?”沈长思弯了眉眼,“怎么同甘却不共苦呢?”
辛庄明摇头,算不得柔软的发丝擦过衣裳,沙沙响声在沈长思耳畔散不去:“我爹和我叔他们都清楚这条路不是正道,是故一直催我读书。他们是想自个儿承担过往的血海深仇。”
沈长思轻笑一声:“可是少帮主啊,你这般独善其身,若有一日你当真考中了武举人,而这山上跑上来些官兵,舞刀弄枪地要剿匪,你又该怎么办呢?是咬牙行正道,还是要抚心论情理呢?”
一切皆被夜色掩着,沈长思瞧不清辛庄明此刻是什么模样,只闻他道:“我不知道……”
“那你是更恨蘅秦骑兵,还是更恨剿匪的官兵呢?”
辛庄明皱了眉,还是答:“不知道。”
“又不知道?”沈长思见他踌躇不定,笑一声,“你这狗崽子,问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十七年的饭都吃道哪去了?全用来长个头和力气了?”
辛庄明的脑袋挨了沈长思一下,却不似往日那般焦躁,只笑着埋首膝间。那沈长思伸手去揉他脑袋,像是平日里头把手摁在草野上那样,攥住便是乱搓一把,他道:
“你倒是不糊涂。”
“哪里不糊涂?我麻木不仁坐享其成,便是糊涂。我从不乐意脏了自个儿的手,一心想着要下山,要自寻出路——我爹就是瞧出了我这心思,这才一直逼着我念书。可是分明是我不对,我爹我娘他们却一直觉着对不住我。他们整天拜山神,为的就是多少赎些罪,不叫灾祸降临我身。”
春风踏过沈长思的面庞,叫他面上漾了一层凉薄笑意,他皮笑肉不笑道:“你爹倒是好,我爹都巴不得我早些死……可是,如若拜神当真能赎罪,我这会儿都该把脑袋埋土里去了!”
辛庄明带上了点莫名的笑意:“我爹娘就是石头缝里寻草籽——闲的没事干!”
“没有要聊的了。”沈长思开始赶客,“走罢,走罢!我再留这想些事儿。日后我要教你念经还是布兵列阵,皆凭你回答几何。”
“回答?”
沈长思略略一笑:“问你要家还是要国,要寸草春晖还是要碧血丹心。”
辛庄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把身上尘土拍了,道:“真走了?”
“走走走!今儿好梦啊,少帮主!”
那辛庄明年纪轻,走时不带愁,可若是老天长眼叫月色好上些许,他定会瞧见沈长思那被仇恨扭曲的面容——他强忍着心中汹涌情绪,将唇也给咬破,凝住的血尽数粘在了唇瓣上,就连眼也爬了红。
辛庄明走远了,沈长思侧旁的草丛里却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沈长思乜斜了眼,微抬手抚住了腰间佩剑。行至那草丛几步开外,他忽地泄了口气,探身上前将那人手上的酒葫芦夺了去,面不改色道:
“师父您老人家来了,不打个招呼也就罢了,怎么还躲在这儿吓人呢?”
江临言拭了嘴角酒痕,笑着将手落在他的肩头:“乖徒夜不归宿,我这当师父自然要出来找找呐!——如何?那孩子怎么想的?”
沈长思摇头:“多半成不了事。”
“适才你原是要同那孩子动手的罢?”
沈长思不否认,只把酒葫芦拎高了,灌了一口酒进肚。他笑带浑噩:“天黑,哪怕动了手,寨子里的人也不会知道是我。”
“又怕了?”江临言劈手夺了酒葫芦来,“你这小子,三更半夜的吃什么酒!”
沈长思抬眼看他:“我怕什么?”
江临言带着笑觑他一眼:“你怕什么?你怕你来日狠不下心,今儿想要快刀斩乱麻!——心肝儿,你对这山上之人动了恻隐之心,是不是?”
“是啊。您磨几根针来扎扎我的脑袋,杀一杀我身上俯着的邪思怪想罢!”沈长思道,“怜悯仇人啊……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同跪在那些过路冤魂的尸骨上拜侩子手有何差别?我这般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呢?可这山上的许多人何其无辜?最小的不过四岁,我竟要叫他此生四载临头……”
沈长思喉中不断滚出词句:“那辛庄明是个好材,还未细细钻研武艺便很有能耐。可是适才他同我掏心掏肺,我却只觉得他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月色不好,我窥不得其颜容,可每每瞧见他的虚影,便恨不得掐住他的脖颈叫他死!一边可怜他,一边怨恨他,可他难道就不无辜?我夜夜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每每瞧见这寨中人的笑面,先是随他们一道笑,倏忽又模糊瞧见来日他们七窍流血模样……师父,我好像真的疯了!!”
“心肝儿、心肝儿……”江临言抚住他的背,接连拍了好多下,“这世上有的人心狠手辣,有的人是菩萨心肠,也有的看人下菜碟,狠不狠还分人。你心向善,故而看不得这善恶交杂。然这世上黑白二色少见,多的是缠在一块儿的灰。可是对为师来说,向善还是向恶皆无所谓,为师不怕灰,不怕脏手,只要通往至善,道途之恶皆过客。今朝我们杀山匪,既是为了报仇又是为了保安定,所以你我皆善,皆无错。”
沈长思拧紧了眉,并不作声。
“心肝儿,你听为师的,你若实在受不住,便阖上眼,莫瞧为师掌中血,只念着一切都将如云烟过眼,都会过去。咱师徒身前除了这山间匪,还有那蘅秦兽,我们没时间哭嚎,我们只能不断地走,不断地走,不叫自个儿停留在那儿。”
江临言将唇置于沈长思耳畔,将话语缓缓灌了进去:“你道老少无辜,但他们皆以谋人财害人命得来的东西续命,与啖人肉,喝人血没有差别。他们是罪有应得,你只管将他们作恶鬼游街,来日砍下他们的头颅,为那些个过路冤魂报血仇。只是……”
“只是什么?”
“辛庄明那小子性命或可一留。”
沈长思不解:“为何?您不是说斩草必得除根么?!辛庄明可放得下血亲么?他来日若是要报仇……”
江临言朗笑道:“你就叫为师任性一回。”
沈长思把脑袋沉沉压在江临言肩头,长睫在江临言的肩上颤动:“何日了结此事?”
“清明,”江临言催他直起身子来,道,“山下已有些热了,咱们赶着些送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