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雨愈下愈大,雷声也越发的闷重。
那宋诀陵死命不让伞,叫俞雪棠气急败坏,也就抽刀把他这主儿连伞带人赶到了燕绥淮帐里。
燕绥淮不情愿同宋诀陵一块儿睡榻,宋诀陵耸耸肩,只温顺地讨了张草席,答应搁地上应付一夜。
然那宋诀陵显是未生半分睡意,只盘着腿于席间点灯夜读。这也就罢了,燕绥淮每要熄烛,宋诀陵就抬眼冲他阴恻恻地笑上一声。
那燕绥淮仰躺在榻上胸膛起伏,耐不住去提醒他:
“姓宋的,这是老子帐子!”
“呦呵,好凶!”宋诀陵把烛灯拉近了些,用身子掩住了光,轻轻说,“你睡罢。”
“你害什么病了?近来脾气好得着实吓人。”燕绥淮语气缓和道,“你一天天的睡多久呢?总不见你睡。”
“两个时辰?”宋诀陵面上有些倦惫,却仍是撑着不愿睡,只将掌间书向后掀了一页,摇头说,“我没记。”
“当心猝死了!”
宋诀陵把手上东西搁下,含笑道:“燕大公子今夜若实在是不想睡,不如就披衣起身同宋某聊聊您近来偷偷摸摸地在干些什么,如何?”
燕绥淮枕着手臂背对着他,把眼阖了又睁开,谁料他刚吐出一个“我”字,便被宋诀陵不合时宜的一声“喔”打断了。
“真要同我聊?”宋诀陵挑眉侧目道,“这么大度?”
“总之我干的不是坏事,”燕绥淮口吻很淡,“宋落珩,你不要拦我。”
“坏不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手里的牌最是好,你那牌虽说是不坏,却也说不上好。”宋诀陵说着又翻过一页。
燕绥淮拧眉:“谁人给你的自信?”
宋诀陵嗤笑道:“我可是缱都宋二爷啊,自大又自负的纨绔,用得着别人给?”
“你就自负去罢,日后若是玩死了,我可不管。”燕绥淮梗着脖子略起身,“你什么时候要去翎州?”
“你怎么也觉着我会去?”
“雪棠同我说的,——去看看罢!”燕绥淮说,“当年我没赶去见顾步染,一辈子遗憾。”
宋诀陵摇头,道:“季况溟他若是敢死在翎州,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你还当真对那季况溟有意思!不过你这会儿虽搁我跟前放狠话,若是见着了那侯爷,我看怕是恨不得揣心窝里哄。”
“哪有把别人夫君搂怀里的道理。”宋诀陵道,“我这同他玩过一阵子的暧昧郎,退避三舍才合乎情理嘛!”
燕绥淮拨开遮眼的厚褥子,讥讽道:“你还懂让?”
宋诀陵道:“我不懂让,不是我的就不叫让。我碰了季况溟,那叫抢;不碰季况溟那是该,不叫让。”
宋诀陵说起话来句句得理,叫燕绥淮不知怎么接。这宋诀陵也真是古怪,自个儿分明是给他出主意叫他好过些,他却倒打一耙义正言辞地把自个儿给驳了!
“随你罢!”燕绥淮啧一声,把手塞褥子里去。
“燕大公子这般的关心小人之事,莫不会是因着不久耽之便要来鼎州,您得意起来了罢?”宋诀陵耸耸肩,“没办法啊,去的烽谢营。”
“你无缘无故扯阿承干嘛?我二人清清白白!”
宋诀陵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书页上,不搭腔。
燕绥淮追问:“宋落珩,你听着没有?!”
“听着了听着了,听着燕公子睁眼说瞎话呢!”
“你!”
“昨年冬至宴,你略微碰那徐耽之一下,他一个总端着的倏地脸蛋煞白,魂都快飞了。你好意思说你二人清白?”
燕绥淮索性把身翻了望帐顶:“全是你自个儿乱说,没有丝毫根据!——你有胆子就跑阿承跟前说去!”
“我是敢说啊,”宋诀陵道,“只是燕大公子少不了遭阿承恨啊!”
燕绥淮翻身过去瞪他,恰对上那双含笑凤眸。他心下略惊,只还沉着道:“你看甚?!”
“看那魏八世家当中独一握着金书铁券的燕家此辈何等的玉树临风,看你燕家累功不少又曾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坏勾当。”
“你什么意思?”燕绥淮那墨玉瞳此刻凶光毕露。
“没有意思。”宋诀陵抻了抻身子,道,“好没有意思。”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
宋诀陵没理,只是笑道:“我家不干净,魏束风的狗嘛,当然不干净。你爹也是魏束风的狗,你家就干净吗?”
燕绥淮心头一颤,又记起当年雨。他沉默下来,听着帐外雨潇潇,自语道:
“……今夜也下雨了。——魏盛熠今儿到底要干什么?”
“欸,燕小将军别问我这笼中狼,问他的好竹马季况溟去。”
燕绥淮烦躁道:“你甭提竹马。”
宋诀陵嘲弄道:“燕小将军也太过敏感!”
“分明是你有意为之!”燕绥淮拧了浓眉,“王八蛋,麻利点把烛火给我吹了!”
宋诀陵慢条斯理地把书页捋平,道:“王八蛋不懂吹灯,只懂乱叫。燕大公子若不想看王八半夜撒疯大喊大叫,把邻帐的姑奶奶吵来,就甭这般的挑剔!——又没在您眼帘上点烛。”
“宋、落、珩!”燕绥淮咬牙切齿。
俞雪棠在邻帐卷着被褥堵耳朵,骂道:“哎呦,这北疆的断袖也忒疯了点儿!若非没伞,我非抄刀去请他俩吃不可!”
-------------------------------------
翌日,宋诀陵又起了个大早,他抖袍出帐,洗漱事尽即登上了栾壹备好的车马。
那惯常早起的吴纪正于校场上活动筋骨,方瞧见宋诀陵便笑露皓齿,问候道:
“将军,这般早便要出营啊?”
宋诀陵给吴纪抛去个果子,道:“快些吃了,一大早便练练练,怕是又没用早饭罢!——雪棠她吃不大惯营中粥食,胃不舒坦。我到街上买些果子备着,给她填填腹。”
那吴纪是个磊落飒爽的热肠,闻言道:“是么?将军有心了。不过只怕果子不顶饱,末将从前学过几道养胃粥的做法,若是姑娘需要,您随时来找!”
吴纪抓着那脆红果子咔哧啃下一口又道:“近来末将给家里捎了好些信的,回信的不知怎么皆是家父。从前阿虑那小子总抢着要回信,今儿竟是一封也不见回,叫末将伤神了好些天儿。”
宋诀陵略怔,很快又笑道:“孟夏了,田间事儿应是不少,吴长史忙起来不是时常顾不着吃睡么?再说,桓元你从前没少抱怨朔萧他离了你就譬如鸟断翅,说不准是他今朝懂事了。”
吴纪想想觉着他说得对,也就挥手同他告别,只是片晌又想起来,那俞雪棠不是在营里长大的么,怎么倏然吃不了营饭了?
吴纪缺几个心眼,没怎么去思索,只觉得胃中空空,又跑伙夫那儿讨了个包子吃。
宋诀陵登了马车,栾壹问他:“公子,咱们径直打城南买肉去么?”
宋诀陵阖住眼帘,道:“急什么?慢些逛。总得挑些菜呀果子的,难不成你吃饭专拣肉吃么?”
那栾壹戆直,回答说:“是啊。”
“……”宋诀陵道,“哈——同你没得聊。”
昨儿下了雨,今晨入城的道上皆是黏脚的泥巴。车晃得很慢,晃着晃着便叫宋诀陵禁不住阖了眼,末了竟叫他车厢当中睡了去。
梦里他手上握着把刀,身下却压着个不着寸缕的人儿——季徯秩。他被眼前艳色迷了眼,通身因兴奋而震悚不已。明知那人今儿已然成亲,他却万般不肯停下动作。
“落珩、落、珩……”身下人哼着他的名,在冲撞之间将那些个东西砸进宋诀陵的脑海,可须臾之间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神色蓦地润作了似笑非笑的蛊人神情。
那人将湿漉漉的头仰起来,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啄吻着他的耳,凉薄道:
“落珩,你恨死了巍弘帝,可是你贪的这副身子是他养出来的,就连你时常念着的名亦是他取的。”
“你恨他,可是你瞧我,处处皆是他。”
那美人儿忽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上那把刀上,轻笑一声,在宋诀陵耳边喷薄起蛊惑人心的话语来:
“二爷,怎么不动手呢?杀了我,您就能解脱了,您就不会再渴求归宿,就能做这天地间独一的放纵逍遥客了!”
宋诀陵没被那人儿激怒,只爽利地抛下手中刀,面含缱绻地将吻落在那人的额上,谁料那人顷刻竟化作了一缕薄烟。
“落珩,你可是要丢下我么?”
不远处传来一声质问,宋诀陵抬头,忽见那季徯秩身披喜服好整以暇地端视着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足下如生根,季徯秩却朝他款款行来。
那人儿凑近了,轻佻地将腰间绛红色的大带放在宋诀陵的手心,道:“我是你的,——二爷,扯一扯,把这碍事的薄衫替我褪了罢?”
凤眸里头蓄了些笑,宋诀陵把那红带头用长指夹住捻了捻。他那般的仔细,似是非弄清上头刺绣的纹路不可,可随后他便毫无眷恋地断然舒开了尘世中的眼。
大梦一场空,他自嘲道:“就是因着入眠总做些痴梦,这才不愿睡啊——不过也真是坏,这梦里的同真身可差远了。”
那栾壹前边御马,听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敢轻易开口,待驶入城南街,这才道:
“公子,咱们到了!”
宋诀陵下车抛给他个布袋,说:“拿着罢,一会儿用得着。”
还真是用得着。
栾壹陪着他家公子逛,一逛就是好半天。
宋诀陵先是挑果子,后又去挑绿叶菜,眼看着那布袋就快装不下了,那连觉都没时间睡的闲人这才悠悠地踱到了一家肉铺前。
宋诀陵问那屠户:“大哥,您这豚肉可新鲜么?”
那人头也不抬,只抓起臂膀上搭着的巾抹了汗,道:“爷您自个儿瞧嘛,这肉还不漂亮?一早刚杀的,保准鲜!”
“看着不错,要给营里弟兄买的,我瞧你这肉案子上的肉不太够,可还能再切点?”
“这般么?”那屠户碰上一桩大买卖,心里高兴,一点儿也压不住声量,笑道,“有的有的!爷您且入后屋去,我那杀猪的大哥在里头歇着,您去同他说声就行!”
宋诀陵笑着推辞:“在外头等不成么?您看,家奴布袋里还装着好些东西……”
“哎呦那就更要进去坐了!爷您甭客气,快进去好生歇歇罢!”
宋诀陵拗不过,只得领着栾壹朝他所指的门进去了。那屠户指完路又垂下头去分肉,半晌一瘦汉走到那铺前问:
“欸,适才那人怎么进屋去了呢?”
那屠户略微俯身,笑道:“那位爷是营里来的,要买好些肉犒劳将士呢!这儿的肉不够,我麻烦那位去同我大哥说声,再杀头猪来。”
“哦、这般。”
“这位爷,您也要买好些肉吗?”
那汉子讪讪一笑,只从兜里摸出几贯铜钱:“没,我吃不了那般多,你给我切个半斤就成。”
“好嘞!”
脍刀砰地砸在案板上,筋肉的崩裂声钻进那汉子的耳朵里,不知为何叫他冷汗直流。那屠户将切好的肉拎起来秤,不多不少恰好半斤。他利落地把肉拿油纸给那瘦汉包了,接过铜钱后便把肉给递了过去,道:
“爷,您慢走啊!”
汉子走了许久,那屠户这才探了个脑袋进屋,道:“将军,那人儿已走了,您放心。”
“到外头继续看顾生意罢!”
“是。”
那吴虑从后院走出来,手上还沾着适才杀猪的血。他匆忙把手没进水盆里洗了洗,便恭了身子抽手作揖。
“够了够了……瞧惯了你身着官服一丝不苟的模样,今儿这般怪叫人不习惯的。——你有眼光,叫俞羡那小子到外头当门面,他是俞雪棠的远亲,当年他在我手下时就机灵得很。”
吴虑略微俯首:“他学东西很快,在众精锐之中也很是惹眼。”
那宋诀陵从门缝里觑着那俞羡的背影,吴虑不待他问,先行直言道:
“在下这几月盯着那些个秦商,他们每月总挑着几日往鼎西和鼎中跑之事属实。只是在下虽已费劲心力跟人,跟到最后,总免不得被人潮冲散。不过在下查了鼎中与鼎东图的,往鼎中走的,走的是西北方向的林道,走那条道的除了要去烽谢营便没了别的选择。至于往鼎东走那些个秦商时常结伴而行,到了城中则各走东西南北,再加上鼎东重檐叠瓦尤为遮目,叫人实在不知其去向。”
“烽谢营么?”宋诀陵琢磨道。
吴虑见那宋诀陵神色有些闷倦,便托出心中主意,道:“听闻将军与如今掌烽谢营虎符的杨小将军乃为同窗,何不派人前去询问一番?”
“朔萧,”宋诀陵目光下移,落在自个儿的指上,“我没这个胆儿呐!”
宋诀陵把话说得软,可吴虑明白他这并非泄怯,那对凤眸里眨着的东西晦暗不已,若是褪了笑便是把锃亮的刺刀。
吴虑于是弓了腰,摆出请教状,恭敬道:“将军的意思是?”
“我不知那些个秦商打烽谢营去是为了打探消息,还是因着那里头藏了什么人儿。只是如今敌我皆暗,你我是万万不能做那先出头的。”
“原是在下考虑不周……在下听闻徐大人很快便要自缱都奔赴烽谢营,将军何不拜托那位大人?”
“我恰有此意。”宋诀陵道,“那徐耽之此番赴鼎怕遭人非议,走的不是京官下州的寻常路子。只拜托你近来把城门给我盯紧了,若瞧见入城车马,逐个探查一番,好叫他能顺利与我相见。只是还得麻烦你把这消息给掩住,切莫叫那燕凭江知道了,我怕他冲动起来要坏事儿。”
-------------------------------------
宋诀陵回到悉宋营时已至晌午了,火伞高张,在烈日底下站久的士卒无不大汗淋漓。
宋诀陵打着蒲扇下车,将那袋果子当着众人面儿递给了那方睡醒的俞雪棠。
俞雪棠不知所以然,只望着他发懵。那宋诀陵见状便停了扇关切道:
“雪棠,腹部可舒坦些了么?我已你替你到城里问过了郎中。那人说你今儿这般上吐下泻的,是因吃不惯营中的大肉糙米,吃些易消食的果子甚好……最近就先这么应付着罢!”
吴纪正捧着碗饭打算寻个板凳来坐着吃,听罢即刻赞许地同宋诀陵点了头。
俞雪棠原还想慵懒打个呵欠,霎时只能于齿间咬住脏词,道:“诀陵哥这般的忙,竟还能念着奴家的胃,实在是有心了!”
那燕绥淮晨练回来,恰巧听到半截话,他看向俞雪棠道:“你腹部不适么?应是着凉了罢?活该!谁叫你昨夜下雨不打伞。”
那睡不好又吃不好的俞雪棠温婉笑笑,嘴角抖了又抖。